正式开始讲座之前,彼得教授简要地阐述了他的研究背景和研究动机——从理论方面而言,大部分从事后殖民理论研究的学者都将视角聚焦在早期欧洲的殖民历史上,认为现代世界的历史就是从帝国到主权国家的历史,而当今世界则是由平等的主权国家组成的体系。但彼得教授本人却不赞成这样的观点,他指出,无论是建立在大清帝国基础之上的以“统一多民族国家”为面貌的当代中国,还是二战后力图主导全球化并推行霸权主义的美国,都在提醒我们一个重要的事实:帝国及其遗产仍以某种方式继续塑造着我们的世界,当今的全球化仍未实现国与国之间平等的诺言。从个人方面而言,彼得教授坦言自己对于罗马帝国史的浓烈兴趣,并且希望将自己的罗马史研究置于跨度更大的世界史中去考量,不仅追求史学细节,还要注重比较史研究。罗马帝国的影子从来就没有从世界舞台上散去,通过对罗马帝国主义的不断回望,能让我们更加清晰地理解殖民主义和其余形形色色的帝国主义,能让我们进一步研究和反思欧洲之外的更广范围内的帝国经验。
接下来,彼得教授依次讲述了帝国力量的三大悖论、后殖民话语中帝国理论的缺陷、清代与古罗马的朝贡体系、早期世界中的帝国历史和欧洲殖民主义、现代化的困惑等五个话题,为我们铺展开一幅世界帝国的历史图景。
首先,提到帝国力量的三大悖论,彼得教授引用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位于伊拉克纳杰夫城市的伊玛目阿里清真寺的例子,该寺庙一直被伊斯兰教什叶派视作第三大圣地,在伊拉克战争后被非政府方面的什叶派领袖莫克塔达·萨德尔领导的梅迪军占领,以作为对抗美国军方的堡垒。然而,无论是宣扬民主制度的美国还是虔诚信仰的萨德尔,都力图避免更多的流血冲突,双方的对峙最终以和谈结束,伊玛目阿里清真寺的神圣性和完整性得以保留。第二个例子则截然相反,是公元66年至公元70年发生在巴勒斯坦地区的犹太战争,此战争由饱受罗马高压统治和苛捐杂税剥削的犹太中下阶级掀起,在经历了前期的短暂胜利之后,被韦帕芗和其子提图斯率领的罗马军队再度攻陷,耶路撒冷圣殿横遭洗劫,上百万死难者暴毙荒野。而这并不是历史的终结,犹太人的起义仍在帝国境内此起彼伏……
对比这两个例子,二者都包含占领者(occupator)、圣殿寺庙、笃信教徒、民族冲突几大元素,可故事的结局却全然不同。难道2004年的那次和解是处于“以史为鉴”的反思?彼得教授认为,非线性的历史脉络是我们理解二者的关键。历史在发展变化之中有着某种结构性的重复,彼得教授从这重复中总结出了帝国力量的三大悖论——军事悖论:以武力征服易,以军队治国难;政治悖论:当地人民和帝国力量的合作终究是有限度的,双方利益并不完全重合;意识形态悖论:帝国倡导的普世文明并不与当地文化民俗相容。几千年过去了,这三大悖论被证明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只能竭尽所能地控制其影响力。
第二个话题是后殖民话语中帝国理论的缺陷,针对这一话题,彼得教授直截了当地指出,后殖民主义的帝国理论都是以20世纪早期的欧洲殖民历史为基础建构起来的,他再次强调,那些推崇此种理论的学者们都坚信世界完成了从帝国向民族国家转变的历程,并且相信帝国将永远消失。彼得教授对此看法持批判态度,从帝国的定义出发(目前仍没有统一的对帝国的定义),他认为帝国应当是一个统治力量与相应的多个被统治力量的集合体,是像德国思想家普芬道夫所描绘的由“多层主权国家”团结而成的聚合物,更是像迈尔克·曼(Michael Mann)所说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军事等四大社会权力所综合形成的权力体系。按照这种理解,当代世界政治仍然是一个充满着不平等的、等级性的支配的复合政治形式,而不是形式平等的主权国家体系。
之后,彼得教授简略叙述了清代和古代罗马的朝贡体系。人类历史上主要出现了五大世界性帝国,即罗马、印度、中国、突厥、伊朗,其君王都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在彼得教授看来,帝王之间也是需要竞争的,伟大的君主都需要展示自己的气量、慷慨以获得万王之王(king of kings)的荣誉。帝国治下,暴力和镇压绝非长久之道,通过双方对朝贡体系的维护与认可,宗主国和藩属国之间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动态平衡,乃至和解。例如,无论是清代的边疆政策还是罗马屋大维皇帝的仁义政策,都使得这两大帝国的版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和平与稳定。
紧接着,彼得教授又为我们依次展示了早期世界中的帝国历史和欧洲殖民主义时期的世界地图。从波斯-战国时期,到罗马-汉朝时期、再到伊斯兰帝国-唐朝时期,我们清晰地认识到,这些早期的世界性帝国的主要特点是动态的发展、积极的扩张、世俗性与神圣性的互相理解、文明道路的全面繁荣。而当我们观察欧洲殖民主义时期的世界版图划分时,我们却得到了某种“支离破碎”的视感。不同于世界性帝国,现代欧洲殖民帝国(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等)对领土的占领往往伴随着潜在的破坏性因素。诚然,它们以各自的现代民族国家为母体,夺取海外殖民地,欧洲殖民主义重新建构了世界格局,建立起欧洲为中心的单方面的全球话语权力。不过欧洲诸多国家之间的长期互耗和对峙又在一定程度上磨损了他们各自的帝国实力,导致其建立起来的殖民体系极为脆弱和不稳定——18世纪与19世纪时,欧洲打的轰轰烈烈的英法七年战争和拿破仑战争使得北美洲与南美洲有了喘息的机会,它们先后独立;20世纪上半叶,随着一战的结束,土耳其、埃及等国获得民族解放胜利,犹太复国主义兴起,重新分解了东欧和近东的政治势力;20世纪下半叶,二战激起民主狂潮,众多亚非拉国家脱离殖民统治;冷战的告终带来东欧和中亚的崭新面貌……彼得教授认为,欧洲帝国殖民体系这种相对不稳固的、扁平化的、互相制衡的帝国结构特质是引发世界大战和地区冲突的深层次原因,而内外部长期的摩擦与争夺最终导致了欧洲诸帝国的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