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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大欺主

红楼梦学刊  · 公众号  ·  · 2018-08-14 07:38

正文


作者:水溶

凤姐待下人严厉,贾府里的人谁不知道?

《红楼梦》第六回,周瑞家的向刘姥姥提起王熙凤:“哎呦呦!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周瑞家的来自金陵王家,是王夫人的陪房,当然也是凤姐娘家的人。就连这样的自己人,也只能说凤姐:“就只一样,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儿”。

凤姐手段狠辣刚硬,“从小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正因为她精明厉害,所以才能坐这当家少奶奶的位子。反过来,正因为她坐着当家少奶奶的位子,才必须厉害精明。

这位子,差一点的人也坐不住。你不厉害,那些下人们早晚吃了你,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凤姐的气场之强大,从荣国府一直影响到了宁国府,宁国府的总管赖升说: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

赖升说这话的时候,怕是语音里都透着远远的敬畏。这是贾珍请凤姐协理宁国府之前,总管在下人全体动员会上的讲话,颇有大敌当前的意思。赖升召集所有同事,打了这剂预防针:凤姐有风险,做事需谨慎——

“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

这便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

人的名树的影,凤姐凶名在外,闻者心惊,宁府下人尚未过招便先自收敛。宁府人等在贾珍尤氏松弛疲软的管理风气下,早就练就十八般武艺,贾珍自己都管不好。一个外调来的临时领导,想要降服他们可不容易,但这次贾珍请对了人,这个外来和尚真的会念经。

协理宁国府是成功的,“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凤姐所付出的心思和辛劳也是有目共睹的。宁府积弊深久,像个一身疑难杂症的病人,恰被凤姐在穴位上下准了针。但若要问起凤姐的真实感受,怕是只有三个字:不容易——

“咱们家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凤姐的话并不夸张,这些豪门的下人们,尤其是那些家生奴才,一代一代做下来,早已深谙此道,做成了人精,专门会与主子斗智斗勇,哪有几个是服服帖帖的。

表面上看,凤姐管理家事威风八面,但她的心腹平儿,却这么对家下婆子们透底:

“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她厉害,你们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算不怕你们呢。”

所以当凤姐小产后,探春接棒理家的时候,让人由不得不替她捏一把汗。凤姐一路打拼过来,见招拆招,不过得个险胜,和凤姐一比,凤姐就像那武功卓绝下手狠辣的高手帮主,探春不过是初涉江湖的少年。

同样是代理管家,凤姐协理宁国府,众人慑于她的威名,不敢造次,而探春在众人眼里呢?“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便懈怠了许多”。

——人善人欺,由此可见凤姐儿平日的严,也是不得不严。

所以当赵国基的丧事一出来,众人便都眼巴巴的等着看探春的笑话了。

这么大的荣府,这么多的下人,没有哪个是肯为你着想、肯替你考虑的。严了抱怨,松了懈怠,无论怎么样,终归会有人不满意。虽然说不上恶意敌意,但也绝没有什么善意好意。

贾府的丧葬银子虽然有定例,问题是死的这个人恰和探春有关系,这就很微妙了。给多了,便违背旧例,是把柄也是笑柄——自己先歪了尺子,便再也不能正着量人;给少了,先不先,以赵姨娘那脾气,亲生闺女那里,不闹一下不成,更有热闹看。

吴新登家的不过是个出头的——估计是她恰好负责这个,其实众媳妇们都吃定了探春会出丑,她们在凤姐手下被累掯了这几年,等的就是出气的这开心一刻。

这些全挂子本事的下人们,尤其更擅长看人下菜碟,那吴新登家的回完了此事,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而平时的她呢?“若是凤姐前,她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捡择施行”。

凤姐管事多年,色色旧例熟知,原不用下人出主意;探春是新手,正需要执事的人帮助配合,她们却偏偏保持沉默。

为什么不难为你呢?世界上没有无条件的服从,更没有绝对的忠诚。这些家生奴仆们,一代一代给贾府做奴才,他们的身份是娘胎里带来的,但忠心从娘胎里带不来。

此刻的执事媳妇们心中便是这样,看你办事如何,能力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稍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我倒觉得,其实取笑比畏服更符合她们的目的。

便是凤姐一路拼杀见招拆招,管理基本上能做到得心应手了,下人们基本上不敢在凤姐面前弄鬼,玩心计、生事端了,但算起来,这仗打的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凤姐心里有数的很:“一家子大约没有个不背地里恨我的”。

探春的精明干练不让凤姐,她缺的只是经验和时间。和仆妇们第一次过招取得了胜利。本来聪明,更兼读书识字,探春的看事透彻,实在当的起那个“敏”字:

“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我们没主意了。”

假如探春就照此管家管下去,荣府里人会个个称颂她们三小姐聪明能干吗?你识破了她们的心机,看穿了她们的目的,让她们在你面前使不出手段来,让她们只能兢兢业业的做事,日久天长,徒落抱怨。不会有人赞扬你的能力,你的果断,你的敏锐,你的智慧,这些别人通通忽略,她们只会说三姑娘怎么严厉,怎么难缠,怎么比琏二奶奶有过之无不及。

别指望别人会悦服,她们只会变着法儿嫌弃,咸了嫌咸,淡了嫌淡。

一个做仆人的,每一次卑恭,每一次顺从,他都会当作自己的付出;而主子却会把这看作天经地义。就像买家和卖家,永远想不到一处去。

人性如此,没有人骨子里乐意服侍别人,听别人号令。主仆名分约束到的是人,约束不到的是心。哪怕是军队,士兵有绝对服从的义务,将领们最忌惮的也还是军心。

从身份地位上来说,主仆贵贱,天差地别;但从本质上来说,无非都是人,都是相同的个体,当身份的先天限定稍有薄弱的时刻,后天的个人意识就会强大起来。

本身作为一个下人的袭人,对下人们的想法和行事,了解得自然比主子多。自古瞒上不瞒下,所以大部分声音主子们是听不到的,袭人就曾说:

“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生不如”。

看来一个主子的名声,全取决于下人的心顺与否。怎么才能心顺?除非是利益——得了好处,心气自然就顺了;而若吃一次亏,前面的好处就又抵消了。

其实主子们家常的各种礼仪,各种面子,深宅大院的做给谁看?一多半是做给下人看的。那有一种仪式感,能令下人们产生敬畏和尊重。

刘姥姥二次进荣国府,曾叹道:“别的都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正是礼出大家”。贾府作为一个诗礼书香的贵族之家,还是有底蕴的。贾府对下人们,也是各按等级,给予不同的尊重和礼待的。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查上夜,宝玉还要赶着让茶让水的,吩咐“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没上心这茶,单偏偏听见“袭人”二字,便谆谆的教诲宝玉道:

“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

又引申出更长篇大论的道理道:

“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得,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亏得凤姐还说林之孝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若是口才伶俐,只怕要说到天明罢?叫一声丫鬟名字,便引出这么多话,所谓老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不外乎袭人晴雯。袭人是买来的,晴雯是赖嬷嬷赠送的,哪里又是什么“三五代的陈人”了?这个“三五代的陈人”,只怕说的便是林之孝家的自己,或她自己所属的那个群体。林之孝家的这是在向宝玉灌输这个意识:像他们这些“三五代的陈人”们,是理应受到尊重,理应高看一眼的。她唠唠叨叨,是希望把这个观点牢刻在宝玉心里。宝玉现在还小,长大了就是当家的人,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从小听着这些道理,长大了就会遵循这个道理行事。

聪明的奴才,会巧妙的把私心嵌在公事里,像不露痕迹的植入广告。一方面是在教小爷道理,其实处处不忘自己的利益。

迎春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听着这些道理长大,她心中便形成了一个固有观念。对于她的奶娘王嬷嬷,她便想当然的认为“她是妈妈,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

偏她的奶妈是个不安分的人——当然,也是迎春惯的。日久天长,看准了自家小姐的性子,做事便越发没个顾忌。赌钱输了,理所当然的就当了迎春的首饰去还赌债,比拿亲闺女的东西还利索些。当事情败露,追讨累丝金凤的时候王嬷嬷的儿媳住儿媳妇,居然理直气壮的发牢骚:

“满家子算一算,谁家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

难怪迎春婚后要受气,她还未出阁,做着千金大小姐的时候,就已经在受自家奴才的气了,何况到了别人家?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奶妈,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宝玉跟前,真真没把自己当下人。宝玉屋里的东西,她也是敢随便拿的,幸好她没输掉太多的钱,宝玉也不戴那累金凤的首饰。什么豆腐皮的包子,糖蒸的酥酪,枫露茶……凡有好吃的,便认为“怎么不送与我吃去”?

无论王嬷嬷李嬷嬷,倚仗的都是:我的血变的奶,吃了长了这么大。这一种奴大欺主,是自己觉得自己贡献大,有资格。还有一种奴大欺主,是主不够大,奴才便敢欺。

比如闹学堂时的茗烟,就敢揪着领子骂金荣,金荣是贾氏族人贾璜的内侄,茗烟毫不掩饰他的轻视:

“他那姑妈只会打着旋磨子,跪着给琏二奶奶借当头,我眼里就瞧不起那样的主子奶奶!”

假如金荣是李纨尤氏凤姐任何一个人的娘家侄子,便借个胆儿,只怕茗烟也不敢。

再比如晴雯给宝玉换衣服时跌折了扇子,恰宝玉心情不好,说了她几句,也没说重,便惹恼了这位晴大小姐,又吵又哭,又撕了几把扇子,才哄好了,比现代的女朋友都费心。但是若是晴雯还跟着老太太,没给宝玉的话,若发生同样的事,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场景:

老太太:“蠢材,蠢材!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业,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老太太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

……

然后……就不可能有然后了,晴雯卒。

所以这也算奴大欺主,只因宝玉待丫头们好,从不摆主子的谱,从不当自己是主子,他和丫头们更像平等的玩伴,所以晴雯才敢这样顶嘴。

王善保家的敢去拉探春的衣襟,还不是因为欺她是庶出的姑娘?善姐儿敢难为尤二姐,还不是欺她不是明媒正娶来的?

规矩这东西,看似强大,其实是个银样蜡枪头,那些需要用规矩来约束的行为,恰恰是因为人们更容易往反方向走。本能才是真正强大的东西。

《红楼梦》最著名的奴大欺主,应该就是焦大的醉骂了: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

“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享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这岂止是奴大欺主,简直是反了。这场面是够尴尬的,在场所有人,大概只有宝玉一个人觉得有趣,也大概只有宝玉在好奇什么叫个“爬灰”。

这一段其实是有些蹊跷的。原本尤氏是吩咐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秦相公回去”,再清楚明白不过,命令是“派两个小子”,那么手下人是如何执行的呢?“两个小子”怎么会变成了“一个糟老头”的?还是个惹不起的糟老头,这个惹不起的糟老头偏偏还喝醉了。

大晚上的,原本就是因为不放心才派人送秦钟回去,自然要派个中用的妥当人,派这么个烂醉的糟老头,岂不让人更加的不放心了?还不如不送呢,到底谁照顾谁,谁送谁啊?

那么,这派人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使人由不得生出怀疑来。他是不是趁焦大喝醉了,故意派遣他,知道他必然撒酒疯骂人的,就为的想添乱?真是有心机,若这么着,这个人可比焦大还会欺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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