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基因可以被编辑和修复,身体的部件可以被替换更新,整个身体都可以被克隆,或者我们的记忆和意识可以被随意转移装载,那最终那个新载体是否还是你?如果思想转移后两个你同时存在,哪个是你?如果转移后的载体不再是你,那又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这是一个忒修斯之船式的问题。
引子
在最新一季「西部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最初创造人工智能,希望他们具有人的样子,而后人类又反过来希望自己可以转化为机器的形式,从而获得永生。这种永生的方法,就是将大脑数字化。
整个世界都被数字化了,人类的大脑是唯一一个还没被数字化的模拟设备。模拟(analog)和数字(digital)是信号学中的两个概念。自然界中的一切信号都是模拟信号,它们的特征是连续的。但计算机读取信号的方式却不是连续的,而是离散的。
但是人的大脑太复杂,是最难被数字化的信号。诺兰批判这种全盘数字化的行为。所以在剧中,虽然「成功」复制了Delos的思维,但却无法把这种思维和身体以及现实稳定融合。
剧中还给出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那就是用其他人对某个人的记忆来复活他,比如用Bernard来复活Arnold,也就是使用对一个人行为的外在模拟, 而不是他的内在数字信息来复活他,那么这个复活的永生之「人」,是否还是之前的那个人本身呢?
永生技术的第一个争议,在于我们到底是否需要永生
在一场婚宴上,希拉里·罗斯纳(Hillary Rosner)向几位朋友调查了关于永生的看法。「假如你明天就能把意识上传到电脑,从此以人机结合体的形式永远生存,你会乐意吗?」,他向一对来自旧金山的高学历夫妇提了这个问题。
拥有医学和哲学双博士学位的丈夫今年42岁,他毫不犹豫地答了「会」。他说自己眼下从事的研究将在未来几个世纪内得到结果,他想亲眼见证那些结果是什么样子,「另外,我也想看看一万年后的世界。」
拥有艺术史博士学位的妻子39岁,她的选择同样坚决,「绝对不要,」她说,「死是生的一部分,我就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
哈佛大学的一名研究人员说,生命的部分意义在于死亡。古希腊的神话更是向我们表明了永生的可怕——黎明女神厄俄斯向宙斯请求给她的情人提托诺斯永恒的生命,却忘记要求永恒的青春。于是这名美少年日渐老去,最终变成了一只蝉,不停发出悲鸣,寻求解脱。
另一方面,当有些人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活这么久」的时候,雷蒙德·库兹韦尔(Raymond Kurzweil,美国作家、发明家和未来学家)认为这只是不善于接纳新生事物的人,以及保守的左派人士的固有习惯和陈旧看法。他说:
有种常见的哲学立场说死亡给生命带来意义,但我认为死亡是夺取生命意义的大盗,它剥夺了我们的爱,使我们完全消失,这是个悲剧。
有趣的是,去年上映的商业片「银河护卫队2」对永生也进行了探讨——影片中星爵的父亲是具有永生之力的Ego,和库兹韦尔的论点相反,Ego正因为获得永生,才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者不再知道什么是爱。Ego想的只有实现所谓造福人类或是宇宙的「伟大」事业。
我想起阿伦特的一些话:
我这辈子不曾“爱”过任何民族或团体──无论是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还是劳动阶级,我真正爱的只有我的朋友们,并且我所知道和相信的爱仅仅是对于一个个具体的人的爱。
我赞同这一观点——真正「造福人类」的事业是基于对可触碰的个体的爱,再一个个地延伸到更多不可直接触碰的真实个体。只是我确实无法得知,获得永生,到底会让我们利用无限的时间来充分发挥对个体的爱,还是在无限时空中逐渐膨胀,不再看得见自我和个体?
像所有的生物一样,我们想要生存下去——我们想把自己投射到未来,我们有生存的意志。但与其他生物不同的是,在生活的同时,我们也知觉到这种生存意志将会被挫败:我们将会死去。所以我们不得不带着这种个人启示的感觉生活,这是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
但这就是凡人的意义所在。Valar morghulis,凡人皆有一死。
被创造的你的副本是你吗?这是个忒修斯之船式的问题
什么造就了你,是记忆吗,或者其他?我和妻子不时会谈论这个话题,她认为记忆就是一切,理由是如果没有记忆,那一切将失去意义,没有记忆的你也不再是你,或者说相对原来的你,即便活着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面对得重度老年痴呆症的奶奶时,这种感觉尤其深刻。
可如果仅仅是记忆决定了一个个体,那就像最近刚出的剧「副本」中描述的一样,即使你被射杀,某一段记忆没及时上传并同步到新的身体,但前面的记忆下载了下来,你就还是你,只是缺失了最新这一小段记忆。
就像经典的忒修斯之船问题。当我们的基因被编辑和修复,身体的部件被替换更新,整个身体都被克隆,或者我们的记忆和意识被随意转移装载,那最终的新载体是否还是你?如果思想转移后,两个“你”同时存在,哪个是你?如果转移后的载体不再是你,那又是从哪一刻开始的呢?
一些哲学家比如大卫 · 查莫斯,认为上传的「你」有可能在功能上与过去的你完全相同, 但没有任何有意识的世界经验。「你」(上传的版本)更像是一具僵尸而非一个人,更不用说是特定的人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得知这种被上传的体验对一个能够感受上传的大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转移之后,你会经历某种休眠,或是其他的事情?如果在整个过程中,「你」作为一个数字形式的存在,在本质上与生物形式的存在完全不同,以至于让你恐惧甚至患上精神疾病呢?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与外界沟通,也不能自行关闭呢?这样你的长生不老更像是诅咒,而不是祝福。与此相比,死亡并不是那么糟糕,但不幸的是,它可能不再是一种选择了。
另一个问题源于意识的上传复制和本体的运转同时进行。哲学中一个流行观点是,你的存在依赖于保持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意味着你身份的「裂变」就等同于死亡。也就是说,如果你分支到1号「你」和2号「你」,那么「你」就不再像你一样存在了,你一切的意图和目的都会死去。但一些思想家,比如已故的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伦理学家之一),认为只要你的每一个新版本都与本体有完整的连接,这就和正常的生存没有区别。
与计算机中的RAM(随机存取存储器)不同,人类的记忆从电化学输入产生,这会引发大脑匹配模式并产生输出。你对初吻的记忆机制不是照相机式的物理存储,回忆会随着触发它的刺激而变化,就像你会对你的初吻有不同的记忆, 而这取决于你是在第二天、在读一封信、还是在20年后遇到前女友时去回忆它。所以通过神经连接器把人体功能模拟到芯片上,我们的体力、学习和推理能力都能重建。但也许我们在乎的那些记忆就消失了。
意识上传有操作性吗
现在大家谈论的上传大脑,是指把你的大脑进行数字扫描,然后复制到电脑上。这种方法的前提是意识类似于某种可以保存在硬盘上的软件——使你成为你的是储存在大脑运作中的信息的总和,因此,它应该可以迁移到一个不同的物理基质或平台上。
在波士顿举行的2013年美国科学促进会的年会上,神经学家米格尔·尼科莱利斯如是说:“大脑是不可计算的,任何设计也无法将其复制。”他将意识上传的观点称之为“扯淡”,称其永远不可能实现。“许多人都在传播通过计算机可以模仿大脑这一观点”,尼科莱利斯认为人类意识不可通过硅元素进行复制,因为其大部分重要特征都是数十亿个细胞之间不可预测的、非线性相互作用的结果。
但这也有一些折中过渡的方案,Y Combinator(一家以投资种子阶段初创公司为业务的创投公司,成立于2005年3月) 孵化的企业中 ,Nectome在做「大脑保存」技术,利用高技术防腐工序将脑以显微级的精度保存下来。
Nectome所使用的化学药剂能使机体以类似「冷冻玻璃」的形态完好保存成百上千年,未来的科学家也许能扫描你的「脑砖」,并将其用电脑模拟出来,这样,未来将会有一个与你极其相像的人(也许并不是你自己)在某个数据服务器里听风语、嗅花香。不过这个方案必须要新鲜活体的大脑进行保存,也就是说,要进行安乐死来保存大脑。
几百人已经选择被「低温保存」,而不是简单的死亡,他们等待科学赶上,给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机会。
人、AI和超人
在著名的MIT媒体实验室成立之初,人们提出的问题是:怎么让机器变得更聪明,让它们像人一样思考,具有深刻的感受力?但现在看来,他们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怎么利用技术让人变得更聪明、更强大、更独立?所以媒体实验室的整个研究方向经历了一次巨大的转向——从原来的「人工智能」转向「拓展人类」。
Osman Kibar是Samumed生物技术公司的CEO,他告诉我:
我们人类非常有创意,当达到生物极限时,我们就说“让我们改变人类的定义”。随着身体的每个功能逐渐被替换,在达到某个时刻人将不能继续被称为人,而开始被叫做AI。
不知道尼采如果穿越到未来,是否会认为那就是他理想中的超人。
尾声
美国小说家苏珊·艾尔茨说:
事实上,不是对生命的热爱,而是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有了对永生的渴望。如果人们抱怨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他们看这么多电视?
事实上,当我们回头审视自己的行为方式时,似乎缺乏时间并不是个问题。想想我们浪费在琐碎事物上的光阴,显得生命已经太长太长了,长到我们漫不在意地就浪费大量的时间,如此多不可追溯的时间。或者只有意识到我们的时间是如此有限这一事实,才会使我们真正珍惜这份绝无仅有的,且不断减少的资源。
库兹韦尔曾经写道:
在我看来,人的本质不在于我们的局限······而在于我们能够超越局限。
这个观点很有道理。死亡向来是这些局限当中最根本的一种,也许超越了死亡,反而会使我们的人性加深?但是我们对于死亡的觉察和理解,我们在短暂的一生中对于意义的追求,却是人类精神的一部分。
比尔·马里斯先生(Bill Maris,谷歌风投的创始人及首席执行官)和库兹韦尔先生一起创立了志在解决死亡的公司——Calico。他们正在从抵抗衰老和疾病做起,马里斯说「这将为我们带来《星际迷航》般的未来,没有人将因为可预防的疾病死去。生命将是平等的。」
也许他可以先看看「黑镜」第4季的第一集,然后问问自己,是否愿意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游戏中,然后永远地活在「星际迷航」的世界里。
无数人在渴望着永生,但他们却不知道一个下雨的普通星期日下午要做什么。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视角杂志」,部分内容有删改。作者曹雨腾,科技创业者,方向在开源运动,无人驾驶、移动地产和去中心化城市,相信「人文引导技术,技术赋能个体」
视角项目由散落在中国、美国、英国等世界各地的青年知识家和写作者组成,是聚焦科技、社会、时政、艺术等领域前沿议题的分布式内容社区
参考文章
Alan Lightman on Our Yearning for Immortality and Why We Long for Permanence in a Universe of Constant Change
https://www.brainpickings.org/2014/05/22/alan-lightman-accidental-universe-impermanence/
The Philosophy of Immortality
What are the ethical consequences of immortality techn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