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盲山》，与文章无关
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努力攒点钱送孩子念书，好好教导他们，她说，总不能让孩子也那么愚昧无知，去重蹈覆辙她这一生，她说完开朗地哈哈一笑，说总不能像我这样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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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小白
香雪是村里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外来娘"之一。
"外来娘"大多是来自广西、贵州和云南等偏远地区的姑娘，"外来"区别了她们是另一方水土的异乡人，而"进口货"这样的外号，更是强行贴上了可以贩卖的货物般的标签。
一九九八年，我大概六七岁。在清晨又厚又重的潮雾里，听得到声音，看不见脸，时常闻到人大喊去"抓新娘子咯"，人们闻声赶来，八方呼应，就连唾沫星子都透着浓浓的兴奋。
不出多久，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扭送着逃跑了又抓回来的"外来娘"，押送犯人一样带回家，神情傲慢，就像猫捉老鼠，甚至得意洋洋。
村里四面环山，就像一个鑊头，周边高，底边深，交通闭塞落后，语言不通，身无分文，无人施救，再加上村里无数眼睛盯着——她们绝对是插翅难飞。
对于她们来说，这群人无外乎禽兽，所谓的"家"是监狱牢笼，上厕所洗澡吃饭，都有人跟着盯着，毫无自由。而等待着她们的是昏暗潮湿的柴房，数天的饥饿、咒骂，甚至一顿毒打。
"加把劲，生了孩子就不想跑了的。"
"多关几天，饿久了就知道乖了的。"
"我家那位都知道讨好我了。"
一些人蛇鼠一窝，相互支招，只知道下半身和传宗接代，没有丝毫怜悯。
村里也不全是坏人，一些好心人总教我们，外来娘要跑就假装不知道，问你路你告诉她，但不要带路也不要给她钱，免得耳屎都被骂出来。即使要想帮助谁，都是要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
一旦有利益冲突，乡下妇娘骂人尤其难听，祖宗十八代难免要被羞辱一遍，于是大家都持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心态，小时候懵懵懂懂，是不懂这种淡漠下的无奈。
★
香雪那年十九岁。
一次上圩赶集，让她丢了名字，甚至整个人生。
香雪的老家在广西崇左的某个山旮旯，闭塞而偏远。少数民族传统习惯是早成家，十九岁的她，由爹娘主持着，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上十多岁的同乡男人，爹娘相中男人的老实，男人相中她的年轻好看，而香雪懵懵懂懂的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集市上一个女人假借老乡的名义，油嘴滑舌地和她说广东有多好，多繁华，一年下来能赚多少钱，天花乱坠的，花花世界的美好让香雪很是心动，去打工便不用卖干货换取一点可怜的钱币了。
隔天，香雪便和老公说要去广东打工，她老公问了和谁去，香雪支支吾吾骗他说是和村里的亲戚去，她老公便不多问了。
就这样，香雪被骗走了，辗转数回，她终于到了这个村落。
"香雪"是卖她的人家给她起的名字，她用家乡话告诉过我她的真实姓名，叫"少拟"，是美丽的意思。
香雪不是没有跑过，也不是没有人来救，甚至，她的"老公"故意放过她走，可最后偏偏是她留在了这里。
香雪初到这里，并不像其他外来娘那样抗拒，而且是顺顺从从的，不哭不喊，所以他们一放松警惕的时候，香雪趁黑麻麻地就偷摸出去了。
香雪很聪明，凭着感觉摸黑走了差不多七八公里的山路，到了通往镇上的路口，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钱，因为被骗过的心理阴影深深地烙在心里，有人愿意载她到县城，她也不敢贸然跟人走。
天刚亮，她又回到家里，被她婆婆用小竹枝儿打得满院子跳，婆婆诅咒她买坏钱，香雪痛得嗷嗷大叫。
香雪的"老公"，长着络腮胡子，眉毛很浓，毛发茂密，长着一副老实人的脸，沉默寡言，他不说话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给人一种失音声哑的感觉。家里也穷，虽然勤快，他也是讨不到老婆的。
趁着去县里买生活用品，她"老公"要放她走，把香雪带到坐车的地方，给了她钱，跟她说："你走罢，你回家去。"香雪当时一脸惊讶，而男人却是平静的--他不愿天天看见她被打被骂，也不愿意强迫她。
他对她到底是善良的。
只是前脚刚到家门，香雪被村里的一个男人扯着回来。--说是刚好在车上遇到了，就带回来了，让他看紧些。
临走的时候，那男人的媳妇还顺便要走了一些色泽上好的的笋干。
两人相对无言，倒是一脸窘迫。
大概觉得逃跑无望，香雪双眼一闭，心一横，就安顿下来，三年抱两，多了一女一儿。
★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计划生育执行得很严，计生佬的摩托大军总是趁着夜色落村抓人，超生的罚款。记得那个时候，总要把电视机等值钱的东西收起来。
有一个晚上，夜色刚刚降临，警车直奔她家的方向，是她原来的老公找她来了，她这些年都没有放弃过走的机会！一直都在找方法跟家里通音讯，这次终于和家里联系上了！告知了婆家人她所在的村落。
大伙儿都赶紧相互通知说计生佬来抓人了，香雪有些犹豫，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心底有些渴望--会不会是有人来救她了，往常的计生佬下村是不会响笛的啊。
邻居拉着她让她快跑，说有人已经被抓了，听着声音越来越近，心里也逐渐颤抖，邻居顾不得那么多，拉扯着她转眼从后门爬到山里去了。
找不到人，甚至找不到她的物品，警察没办法也得撤了，她原来的老公在院子旁边守了好几天，依然不见先香雪的踪迹，他不懂说这边的土话，村里的人也不愿理他。
现在的老公让村里的干部和原来的老公说，香雪一早就跑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劝他回去，说不定香雪已经回去了，原来的老公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待到香雪在山里躲了大半个月，又带着孩子到现在老公的老姨家住躲了大半年，外面的世界都变了。没有听任何人说起有人来找她，她彻底灰了心，而那位老公也没有再找过她。
时间越走越过，孩子也越来越大，香雪倒是越来越自由了。
我的亲戚在广东佛山开了一家五金配件厂，专门给风扇公司提供"转子"，这是计件的工作，香雪在厂里打工，一个月用心工作下来能拿到五千多。
而我一到寒暑假就到厂里做兼职，洗菜做饭打杂什么的，与她住在同一间宿舍。
一有空，就让我教她玩微信——她要发照片给她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是崇左人，是个摩的车佬。
她以前不识字，不认钱，现在她会说普通话，粤语了，也能认钱认字，手机电脑都会用了。
欺负她的婆婆老了，耳聋眼蒙，得了佝偻病，拄着拐杖也走得不远，整天只好在走廊坐着晒晒太阳，再也没有人拧她胳膊，戳她大腿了。
娘家、婆家随便回去了，那边的孩子都结婚成家了，那位老公也重新找了一位老婆，多年不相处，时间连血缘关系都冲得淡，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她也时不时也回去看看。
★
虽然有了四个孩子，但在法律上，她没有和任何人结过婚、领过证，她是单身的。
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努力攒点钱送孩子念书，好好教导他们，她说，总不能让孩子也那么愚昧无知，去重蹈覆辙她这一生，她说完开朗地哈哈一笑，说总不能像我这样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吧。
说起家里那位老公，她有些感慨，不知道当初放她走是不是真心的，若是真心的——后来为何又欺骗她没有人来找过她。
认真去想一些事情让人心寒。
她说，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她自由了，可以去追求一切想要的东西。
对啊，她自由了。
（到目前为止，村里三十多个"外来娘"都已经断断续续走光了。）
（为保护当事人隐士人名地名均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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