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这篇文章是在1月2日下午坐在重庆江北机场 T3 的登机口外的星巴克。星巴克里还在放着圣诞歌曲,虽然此时美国人已经过完了新年,大街上就要陆续出现用过的圣诞树,在奉献了一个节日季的爱之后心甘情愿英勇就义一般躺在路边。打开文档之前我在星巴克里买了咖啡和一个重庆浮雕图案的杯子。心想,离开多年之后,你就变成了在家乡机场买旅行纪念品垃圾的人。转念一想,很大的杯子,喝咖啡和泡茶喝依然是很爽的,我没有,我需要,虽然我各种各样杯子(包括自己的合作款)有一大堆,但很少买星巴克的城市杯子。
在可以看到江的咖啡馆拍的有轻轨的桥,出现在很多电影里
我十九岁离开重庆,2020 我就36岁,过不了多久,不在家乡年份就要超过在家乡长大的年份。我的外地朋友们笑我是塑料重庆人,这次回去之后想想,其实我从来都很塑料。
这次回去的三天,不止一次被专车司机问,你是不是重庆人哦?有的比较油和自来熟的直接用重庆话问,那些执着公司规定的本地司机则是慢悠悠地说着川普问我,再十分有耐心地介绍哪里适合玩哪里不适合,有的人甚至不由分说劝说你去近一点的地方看夜景,因为雾霾时候在南山一棵树看了没得意义。
他们的热情和放松让人感到一丝幽默,
哪怕那天开过新年第一天大火的现场,一切在川普的语音听来,没那么紧迫。
刚到那天舅舅开车去接
我们,这次有纽约街上 "捡" 来的西安妹妹同行,我提醒他说
一下普通话,舅舅改口说川普,大家都笑了。他说工作时候其实不用说,但是开大会发言,有外地公司的人来说,说川普就觉得好别扭,脑子要短路。
我的印象里,在现任总统之前,川普最早是指的重庆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是一种我不会说,也很难学会说的普通话。我爷爷奶奶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上海人,小时候就是邻居,每天要去打照面,就学会了说比较标准的普通话。从小在家里讲的据说是一种重庆官话,过滤了方言中的大量词汇,完全禁止粗口,就连那种适合气头上说的话也说不来,毫无所谓 street smart 的方言精髓可言,和家长对峙时候总是处于劣势,在学校里更是吵架处于劣势。到现在说得就更少了,解释一个事说不清楚,立刻开始讲普通话。
后来北方的朋友或者外地朋友听我讲普通话都猜不出我是哪里人,会夸我普通话讲得好,可是普通话讲得好有什么好被夸赞的呢?我离开家乡,出国读了书,也再没交过重庆男朋友,记忆里完全没有用重庆话吵架分手的情节,讲普通话有过,讲英语也有过的。我一直觉得自己讲英文最能凶和刻薄,在一种外国语言的面具之下,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火,有次在纽约在电话上和客服吵架完,掏出烟来解气冷静一下,路边俩大叔看到我找不到打火机,立刻伸手递了上来。
离开时去机场的专车司机是个慢性子,电话里我出于礼貌说重庆话,他打断我,坚持慢慢说出川普,让人觉得有点固执的温柔。就好像在火锅店的门外要坐下吃网红店的小吃,本以为服务员走过来要赶我们走,他却很温柔地说,来,我帮你们,周到地拆开折叠椅摆好让我们坐。司机说普通话的样子甚是认真,我也就耐心听完,应他安全带系好了,车里的空气合适,反倒是我有些为难,到底说重庆话好还是普通话好呢。不是重庆人的女朋友董小姐这次觉得重庆男生很温柔也很尊重女生,如此想来还真是,也许跟重庆女生都比较独立有自己的想法有关。我爸跟他的老朋友介绍一马画廊的老板和介绍朱女士时候都说,都是重庆女生,很厉害的。
这次回重庆和近年来大多数回去一样,住在解放碑,图个方便和熟悉。这是我重庆地理唯一还算熟悉的地方,毕竟有碑在那里,走到解放碑旁边的肯德基,我得意地跟我妹说,这个肯德基二十年前就有了,我高中的时候就有了。然后走过肯德基就要走到大都会去了,那是小时候我和我外语学校的同学们放学和返校前最喜欢逛的地方,初中的时候在这里会碰到谈恋爱的年长学长,后来在这里,自己就变成了被学弟学妹们碰到的学长和学姐。甚至有同学在这里看到别人的男友出轨和别班别的重点中学的女生逛街。记得高中有次我爸送我返校绕路去逛街了,远远在商场里被妈妈的朋友看到,那些阿姨回去还汇报说我爸胆子蛮大的,敢带小姑娘逛大都会,小姑娘还把手搭在我爸胳膊上。
我的重庆地理很差,过了解放碑就要靠导航。比纽约北京波士顿费城的地理都差。至少在纽约,我可以不看手机地图,脑子里大概有些我爱去的地方的方位,知道地铁换乘的方式。而这次回来,我发现我连两江之间的桥连接哪里都不熟悉,因为想放松没有做功课,也不知道哪些博物馆值得看索性就没去,哪怕我的童年是在重庆博物馆度过的。毕竟小时候是被关在四川美院的院子里的小孩,念中学六年又在外语学校的山坡上住校,放学有人接,高中自己走顶多就是解放碑逛街。
然后就离开了,也许是小时候比较规矩,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叛逆过(高中时候年长的男孩子约出去玩,是要恳求从小一起长大哥哥打电话跟爸妈约,获得同意了才能三个人一起出行),后来的路就都要自己选了,无数次想把成绩考到很差也没有成功过,成绩差是需要脸皮厚的,小时候我脸皮还比较薄。哪怕在如今焦虑工作的噩梦里,都有那种后天考试,我明天一天学完几个单元数学的励志梦醒时分。如今我依然可以说母语重庆话,站在路上有路人问路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来这里玩的,不认路。心中有歉意。
以前每次回来都要去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转转,比如外语学校和川美老校区。那些地方还是原样,有着亲切的破败感,也让人略有失落。这些地方没有变,我却无可救药地长大了。外语学校有了新校区,川美有了大学城的校区,这些地方我都没有感情。小时候住的小美院院子很小,不像小时候,考试考不好,走回家的路显得那么长。美院老校区也真的好小,儿时被批准去大美院骑一下午自行车都像很野的事,现在随便转转就是一圈,就逛完了。
后来想想,为什么会对从前的经历和家乡有这样复杂但又分明的情感,大概从懂事开始,家长们就潜移默化教育说,家乡是用来离开的,你是不能学艺术的。这算是一种规训吧,只不过这是一种我欣然接受且不会反抗的规训,这种规训带着很多爱和信任。最后都是要靠自己的。真正算得上反抗的便是,在自己主导选择之后,即便是自己画画,也不要走那个父辈或者学院派的路,我心甘情愿绕路了,从小获得了不一样的指导,成年后一切就靠自己的野路子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没有父辈的关系行不行,现在看看,至少我是可以的。正因为可以,才远离那些低估和误解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