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杨博奇,中文系出身,在海外又拿了社会学和艺术史的硕士学位,为了从“人的内部”理解人的秘密,又修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回国以后以心理医生为职业在北京谋生。这个职业使他见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有大老板,有公务员,有家境丰裕而内心迷茫的家庭妇女……经济在不断发展,而人的内心却无处安放,自己个性不羁的女友突然宣布分手,至交朋友历史学教授出轨,朋友聪明绝顶的妻子要出家。深研过文学和心理学的博士在光怪陆离的现实面前也失去了判断力,仅仅在不是自己病人的那些打工者身上看到了些许微光。
3
正在这时侯,又有人敲门,声不大,可是很坚决。我过去开了门,是一个被雨水淋得半湿的矮胖子,一脸麻子,灰白的寸头,眼睛似乎睁不开,有如两条细缝。这人的身上、脸上,甚至一举一动里,都有股让人想起屠夫的腥气和霸气,很是瘆人,可是他的眼光刚一和大个子相接,马上散乱起来,一丝慌乱在脸上一闪即逝。
“老板,王颐在门外,他非要进来见你。”
大个子的脸一下沉下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到‘金太阳’找你,没找着,一下看见你的车了。”
“告诉他,我没工夫。”
矮胖子犹豫了一下,“他闹得厉害。”
“没工夫!”
“是。”
矮胖子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从他的转身姿势和步伐来看,他肯定当过兵。
我刚要把眼光收回来转向我的阔佬客人,不料一个人趁胖子开门那一瞬,一下闯了进来,不过,还没等我看清来的是什么人,胖子一个熟练的擒拿动作,已经用左手把来人一把抓住,又一下子把这人扔出了门外,自己也一下闪了出去。那动作太麻利了,从人闯进来,到房门嘭一声关上,前后大约也就一两秒,我几乎看花了眼,以为是现实版的成龙功夫片。可是,来人虽然被扔到门外,他的叫喊却隐隐约约传了进来:
“金总!金总!”
这人的叫声并不很高,带着一点儿南方腔,但是嗓音里有一种很响亮的金属音,让人不舒服。我刚要对大个子说,他公司里的事可不能在我的办公室里闹,这位金老板已经抢在我前边发了一声断喝:
“让他进来!”
不等我有任何反应,门一响,胖子已经把那人又带了进来。
“金总,给我一个机会!”
这次我把来人看清楚了,是个俗话说的那种小白脸,眼睛、嘴、脖子都带股女气,特别是嘴唇,不单红而且艳,富于表情。
矮胖子没有把房门关严,一股凉气伴随着阵阵风雨声不请自来,屋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冷意。
我本来要对大个子说,这是诊所,请他们马上出去,可这张风情万种的脸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忍住了,且看这热闹到底是怎么回事。
“机会?你要什么机会?”
小白脸从胖子的大手里用力挣脱出来,急急地向大个子跨了一步,“金总!我错了,这是我的检讨书——”小白脸从已经被雨淋得几乎湿透了的西服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放在大个子的桌前。
“我已经把母亲接回家了。”
几颗雨珠从额头滚下,其中一个,挂在小白脸前额一绺头发的发尖上,在那儿聚成个小小的水晶球。
“真把你老妈接回家了?”
“昨天晚上接的,还给老人家买了一个新床、一套新被褥,金总可以派人去检查。”
“你媳妇儿,她能同意?”
大个子吐了个烟圈,嘲弄地看了小白脸一眼。
“她当然同意,金总的意见她敢不同意?”
“慢着,接不接你老妈回家,那是你们的家务事,我管不着。开除你,是因为你犯了我公司的章程!明白?”
“金总,你说过,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
大个子突然笑了起来:“好同志?你?一会儿猫脸,一会儿狗脸,曹胖子,你说,这样的人能是好同志?”
大个子站起身,上前两步,一边扔给矮胖子一支烟,一边问。原来这矮胖子姓曹。可曹胖子笑了笑没说话,慢慢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见两股浓浓的烟雾从他鼻子孔里缓缓冒了出来,绵绵不绝。
这两年见过的各种人和各种场面也算不少了,不过今天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碰上,有意思。
“金总,我——”
“王博士,你嫖娼,你包二奶,都跟公司没关系,你有人权,有隐私权,谁也管不着;可说起好同志,今天咱们要认真一下,我问你,这些事儿你干过没有?”
原来小白脸还是个博士。
“金总,我——”
这句话还没有落地,一个湿淋淋的女人伴随着一声也是湿淋淋的刺耳尖叫破门而入,直扑向小白脸博士。我刚想上去拦住,不料这女人突然又一个急刹车,一下子停下来,迅速瞥了金兆山一眼,然后定定地站在小白脸的面前,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座泥塑,一串串的水珠从她脸上滚滚落下。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听得风声雨声从大开的屋门里流进来,又流出去。
大个子似乎也觉意外,他愣了一下,然后兴趣盎然地在这女人和小白脸之间看来看去,一声不出。曹胖子依然不慌不忙地吸着烟,脸向着窗户,好像在欣赏雨景。
小白脸在女人的凝视之下,脸色越发惨白,那是真正的白,比雪还白。又一个突然,在一声清脆的响声里,浑身湿透的女人飞快地打了小白脸一记耳光,打得非常熟练,好像是专门练过这手功夫。一刹那,我想冲上去拦一拦——这是我的诊所,不能由着不明不白的人在我这里打架闹事。
不想这时候大个子站了起来,对我笑了笑说:“咱们别管闲事,杨博士,过两天我再来找你,我的事还没完。”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话说完,人也走出了门外,曹胖子也像影子一样跟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白脸一跃而起,叫了一声“金总”就飞出门去,那个女人愣了一下,低声骂了句什么,也跟着飞身出门,在跨出门那一瞬间,还把我的房门咣的一声关上,整个房间都颤了几颤。
房间里又静了下来。
骤起的暴雨把窗子敲得叮响,一阵密,一阵疏。
不过,刚才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戏,好像还不太愿意落幕——隔着窗子,我看见小白脸和打小白脸嘴巴的女人一前一后追上了金老板,就站在人行道上争着和他说话。大个子老板站在曹胖子撑开的一把大黑伞之下,只听了几句,就转身进了路边一辆黑色轿车。曹胖子收起伞,一个转身也麻利地钻进车里,很快启动了车子。不到十秒钟,这辆黑车就完全消失在雨雾和车流之中。
当我转过头再关心小白脸和那个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演出的那场戏,正好进入好莱坞影片的结尾之前的那种绝不能少的小高潮:两个人又争执了几句,女人又开始打耳光,并且是左右开弓;可惜,演出的是默片,那清脆的噼噼啪啪的画外音,都被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只能心向往之。更让我惊讶的是,小白脸竟然由着女人不停地打,打一下,说几句,不躲不闪,一动不动。这场结尾戏坚持了大约三四分钟才终于收场。最后还是小白脸拉起女人的手,一起往不远的十字路口跑过去,很快转过弯,也终于没了踪影。
透过水迹斑斑的玻璃,远近的灯火冷冷清清,唯有对面楼顶上的“金太阳俱乐部”几个霓虹灯大字,依然闪着刺眼的红光。
4
早晨起来,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给华森打电话。
他是我的铁哥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你有机会和一个人结伴,一起背着背包在北美流浪,一起跑了几千里的路,你才能明白,说他是我的铁哥们,那是什么意思。
是赵苒苒接的电话:“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从电话听筒里可以听到盘子和碗叮叮碰撞的声音,赵苒苒肯定是在厨房里做早饭。不等我说什么,赵苒苒就喊起来:“喂,花子!你那一半的电话!”
“花子”是华森外号。上大学的时候,华森读书之勤奋和他生活之邋遢同样闻名。有一次,系主任在会上非常生气地批评:“我们系里有个同学很‘现代派’,可是不讲卫生,衣服从来不洗,一星期才洗一次脸,刷一次牙,特别是,他吃饭用的饭盒——一学期才洗一次!这还像大学生?简直是叫花子!”系主任没有点名,但是大家都知道是在说华森,于是上百双眼睛齐刷刷一起向他扫过去。谁知人家一点不在意,一脸笑容,神采奕奕,由于平日就是一身的超级“混搭”,被四五层灰白相间的脏领子包围的脖子,这时候居然还特意伸了出来,头抬得很高,又特意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把里面的勺子摇得啪啪乱响,以证明系主任所言不虚。从那以后,华森就以“花子”扬名立万。不但如此,还有一些女同学主动去帮他洗被褥和衣服,这更让他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誉,一时名动江湖。
至于“一半儿”,是赵苒苒的一贯看法:华森的“那一半”不是她,而是我。不过,她对我的这个“一半儿”地位从来不反感,似乎觉得理所当然,非此不可。这从下边的事实里得到多次验证:只要我有几天不到他们家吃饭,赵苒苒就一定打电话叫我过去,这意味着她会下厨做一顿佳肴美餐,名义是给我这光棍儿“补一补”。
华森大概是刚刚醒来,“什么事?”
我向他仔细介绍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诊所里的一幕幕精彩的戏:那个大个子金老板,那个不孝顺老妈的小白脸,还有那两个也很重要的次要角色——黑胖子保镖和打耳光很有一手的女铁饼运动员。
“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金,叫金兆山。”
“这是一条大黑鱼,你得下钩儿,把他钓住。”
“这小子讨厌,神气活现——”
“怎么神气活现?”
“到我的诊所,还带一个保镖。”
“第一次见?”
“第一次。”
“少见多怪!去年到沈阳开会,住一家酒店,晚上八点多钟,我和几个朋友正要出门吃饭,忽然一个老板带十几个保镖前呼后拥闯进来,黑乎乎一片,你猜他干什么?原来是让一个小男孩儿在酒店大堂里砸东西。那孩子顶多十一二岁,简直是小疯子,手里提着个垒球棒,见什么砸什么,两米高的十八罗汉落地大瓷瓶,这小子一下一个,稀里哗啦,粉碎!那个老板还站在大厅里喊:‘好侄子,砸得好,痛快!接着砸!看谁敢拦着?’我当时以为自己是穿越,不小心一头碰上了Godfather,兴奋得不得了——”
华森的话被赵苒苒催促打断了,他上午还要去参加一个有关十五至十八世纪中国和欧洲贸易史的学术研讨会,匆匆放下电话就去洗漱了。但是放下电话之前,他特别提高了嗓门警告说:“喂,开了诊所,那就要赚钱,特别是要赚金兆山这种人的钱,明白不明白?”
“明白,赚钱。”
“抓住机会!别老是晕头转向。”
我能成为华森的“另一半”,决不偶然,我喜欢他,他身上有股鲜活劲儿,“鲜活”这个词一般都是在菜市场形容活鱼活虾,用这个词形容一个人,其实不恰当,有点滑稽,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华森在,他不用费劲,周围的气氛能一下子有风有雨、又鲜又活。我见他第一面,就是全宿舍的人围住他,听他讲欧洲老贵族“炫富”的故事:一七一七年那阵子,萨克森选候奥古斯都二世做了一单让他永垂青史的大生意——用最英武的六百名龙骑兵和普鲁士国王交换一百二十七件康熙老皇上在位时候出产的瓷器,为此,他一下子就成了当年老欧洲老贵族里最拉风的明星财主;不但如此,这老财主的女儿还爱上了这队龙骑兵的队长,由是又生出一段德国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香艳故事,等等等等。华森喜欢读书,更喜欢说书,喜欢把从书里读来的东西,或者任意褒贬,或者任意发挥,变成曲折动听的故事,而且,一旦兴致大发,干脆胡编乱造,比如说奥古斯都二世的女儿和龙骑兵队长那一段朱、罗式的浪漫爱情,就是他当场现想现编、即兴发挥、自行创造的一个桥段,“要不然就不够味儿嘛!”他后来和我这么解释的时候,居然一脸正经,一点不害臊。不过,这家伙放肆的想象力真对我的胃口。
我和华森意气相投,还有另一个原因。
大学期间,我和他一直在一个班,住一个宿舍,大学毕业之后出国读书,我们竟然又在一个城市一个学校,又凑到了一起。这自然对我们的友情史不能不产生很大的影响,形成很多纠结。
谁都有不顺的时候。读博到第二年,先是国内的女友分手,接着是学分不够被停了奖学金,华森一下子染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认定自己是个Loser,几乎要停课回国。那时候我刚申请了一年的休学,其中一个计划,是在冬春之交到加拿大魁北克的荒野去旅行。我突发奇想,觉得如果让华森和我结伴同行,对治疗他的抑郁病肯定有好处,可是,这小子敢吗?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建议竟然得到华森的热烈反应,并且说干就干,两个人在二月初北上,在冰雪茫茫的荒原里,开着个破TOYOTA足足游荡了两个月。更想不到的是,魁北克的雪原竟然真的促生了奇迹:待旅行结束,华森的抑郁症不知怎么就好了。这中间自然也有波折,有好几次,当我们扎下帐篷,在雪地里睡下的时候,华森突然从睡袋里爬出来发作,又说他完蛋了,没有成功,没有爱情,也没有前途,还泪如雨下,大哭一通。其中有一次,他不但哭成了个泪人儿,还紧紧抱着我一下下厉声号啕,浑身发抖。那是我一生中最觉得尴尬和难受的经历,因为怀里抱的不是一个女孩儿,而是一个相当壮实的男人,软塌塌的,可怜兮兮,活像个没有脱奶的婴儿,还把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都抹到了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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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夏卷)目录
■速求共眠(阎连科)
被“黑色幽默”的阎连科(孙颙)
■无名指(李陀)
知识流浪儿的奇幻旅程(项静)
■怪鸟(傅星)
因为亲历,所以可信(蔡骏)
访问韩少功(王雪瑛)
2017年,《收获》长篇专号全新改版,60克轻质纸,厚达400页。由2卷改为4卷:春卷,夏卷,秋卷,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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