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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架在火上的“最美新娘”

呦呦鹿鸣 · 公众号 · 美文 · 2020-11-11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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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呦呦鹿鸣

2020年11月11日，双11，一早起床，看到一则“最美新娘”的推送，来自新华社旗下享有盛誉的老牌新闻杂志《半月谈》。

这是国社系统第3次推广这位“最美新娘”了。

不禁一笑，尴尬而尽量不失礼貌。

报道带图片：“2019年12月30日晚，紫云县四大寨乡青年女干部伍梦腾在当晚出嫁时，为了给自己同事减轻工作压力，主动到办公室加班，他旁边的新郎一直默默地陪着她。”

报道说，上面这张图片是“ 婚礼日当天唯一一张她与新郎的合影照 ”。

婚礼日当天，新郎与新娘唯一的合影照就是这张？嗯，虽然罕见，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是，我们不禁疑惑： 一位新娘，在新婚之夜，不去结婚，而是去乡政府加班，理由是“为了减轻同事压力”。难道新郎、新郎家人、娘家人就没有压力吗？

一个乡里的扶贫工作，为什么这么紧急，以至于非得新娘连洞房花烛夜都放弃了去加班？这难道是在上甘岭前线坑道？

新华社前面两次刊发这件事，是2020年9月24日《新华每日电讯》的4版头条《老黄忠美新娘夫妻档》，以及《半月谈》2020年第18期《未摘帽县扶贫干部怎样休假？贵州紫云县基层干部状态侧记》）。

报道原话是：“当天下午，请了短暂婚假的她，临时从村民口中得知， 当晚乡政府急需更新多项脱贫攻坚台账 ，涉及她所在的村民组。当然，同事们并没有告诉新娘。‘我所负责的贫困户资料也需要变动，这些情况我最清楚，又想到从家到乡办公室不远，就打算自己完成一部分，减轻加班同事们的工作负担。’ 当晚九点，还没有招待完前来贺喜的宾客，伍梦腾披上‘红妆’，便直奔办公室核对数据 。”

在新华社两次报道之前，贵州当地媒体早已行动——《脱贫攻坚“最美新娘”》《安顺一新娘，结婚当天‘跑了’》如此等等。在新华社报道后，贵州媒体又报道《新华社聚焦贵州省战贫一线干部》，形成传播闭环。

伍梦腾的核心事迹，就是大婚夜加班。但是，这个加班，只是为了“更新台账”。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不见贫民 。这才是可怕之处。

与其说新娘当夜是在扶助贫民，不如说，新娘大婚当夜是在忙着做台账给县领导汇报工作，她是扶助县领导。

紫云县共有2728名干部在162个村从事“脱贫攻坚一线”工作。根据过往公告，伍梦腾2018年1月4日被录用为“四大寨乡政府下属事业单位管理岗位”人员，2019年12月30日出嫁。2020年1月21日，在紫云县有700人参加的集中宣讲会上，有专人讲述“最美脱贫攻坚新娘”伍梦腾结婚当天红装未抹连夜赶到办公室完善扶贫资料的情景。讲述人为郑惠文，2020年9月24日《紫云自治县2020年事业单位拟聘用人员名单》上，郑惠文被紫云自治县融媒体中心录取。

7月6日，安顺市精神文明建设指导委员会公示《第二届文明家庭名单》，“伍梦腾家庭（紫云自治县四大寨乡政府）”名列其中。10月23日，贵州省精神文明办在贵州日报公示“全省文明家庭”，“伍梦腾家庭（紫云自治县四大寨乡牛场村烂胡坝组）”名列其中。

从时间线来看，这一波造势，主导者是贵州方面，而新华社系列媒体三次出手，属于推波助澜。

所有的报道，主角都是扶贫干部，主题包括：白加黑五加二、 《一线扶贫干部还能正常休假吗？》《一个贫困户“碰瓷”，耗住几个扶贫干部精力时间》 。

不外是嫌贫困户麻烦、多事、啰嗦、不知好歹、干部同志实在太辛苦了。

比如，在这个最美新娘的新华社同篇报道中，讲述了这个细节作为证据：“（贫困户一家两兄弟，哥哥70岁重度残疾）在春节走访时，扶贫干部为其送去棉被一床、食用油一桶、面粉一袋，却遭到弟弟诘问：‘2口人，一床被，要我们从中间剪开？’中秋节走访慰问时，送去食用油一桶，又遭到质问：‘为什么没有棉被和面粉？’”

这样被质问了，扶贫干部就觉得很委屈，就觉得这样的贫困户“很难缠”。

这种反问/诘问，难道不是底层人民的日常？哪位业务员没有被怼过呢？把这样的故事作为证据，全国通报，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那些说扶贫干部辛苦的文章我大多看了，对比北上广职场不眠不休的打工人，对比工厂流水线上一刻不能松懈的工人，对比那些到45岁就被赶出菜场的摊贩，对比那月收入1000以下天天愁柴米油盐的6亿人，那些“事迹”实在是不值一提，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生活。

对，这种怪怪的味道是娇气的味道。 如果都按照这个逻辑，任何一个小区的物业保安都可以抱怨一千次。

“组织上”对扶贫干部是很关心的，就以紫云县为例：

生活上： 四大寨乡晒瓦村脱贫攻坚队队长陈斌说，驻村时，深切感受到上级关心。“冬天山里冷，为我们发了电热毯、取暖器；村里食堂配了消毒柜、冰箱和电磁炉等；还备了小药箱。”

心理上： 紫云县在建立上下级谈心谈话、加强沟通帮助机制的同时，还邀请心理专家赴各乡镇、街道，开展讲座及“一对一”答疑解惑。2018年、2019年分别疏导培训基层一线干部300余人、1200余人次。2020年，还与大学开展合作，开通心理咨询热线。

提拔上： 近3年来，全县共有236名脱贫攻坚一线干部得到职级晋升，占全县职级晋升的八成左右。同时，提拔或平级交流到重要岗位的脱贫攻坚一线干部达32人；对工作业绩出色的11名村干部，给予乡镇副科级干部经济待遇政策。乡镇干部年底考核评上优秀的比例达30%，高出县直部门5%。

各种政策反反复复地说，“不能让扶贫干部受委屈”。这些政策是没错，干部应该得到关心关爱。但这么大张旗鼓宣传，让我形成一个错觉：一个个的，都是旱涝保收的干部了，怎么就这么脆弱呢？ 难道他们还是一个个宝宝？

扶贫干部掌握扶贫资金和扶贫资源，大多数“辛苦”集中在农民难以沟通上。但是，为什么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缺乏沟通的能力呢？看看这张当年的纸，当时，更缺乏条件的基层工作人员，只用一句话，就把更没文化更难缠的农民给发动了起来：

丢了曾经最擅长的与底层沟通的本领？为什么自己不反省呢？

当年，改革开放之初，新华社《半月谈》靠着为农民说话而崛起，四川有闯市场的农民把《半月谈》拴在自己的扁担上，走到哪里挑到哪里，用刊物上登载的中央的政策精神为自己撑腰。后来，这被总结为半月谈的“扁担精神”——一头连着中央政策，一头连着底层农民。这是多么高的赞誉多么接地气的总结！这次，《半月谈》旗帜鲜明地站在扶贫干部一边，指责农民“碰瓷”。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如果说我有什么期待，那就是：请各位 继续当一根扁担，而不是成了一根根棍棒 。

回到“最美新娘”这件事。事不过三，这件事已经超过三次了，希望有关各单位停止对这位“最美新娘”的推广。为了某种目的，把本来普通正常履职的她架在火上烤，即便给了很多奖赏，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一定要推广，就推广她扶助贫民的真实事迹，而不是新婚夜扶助县领导做台账的事迹。否则，容易成为低级红、高级黑。

人，首先是一个正常人，然后才会是一个好干部 。新婚夜就该洞房花烛，而不是加班写台账。如果一个人一定要泯灭人性才能成为“好干部”，大概率不是真的“好”，也大概率经不起历史的考验。再过几年，雨打风吹去，将会剩下一些什么？

本来，这些干部之间的事情与呦呦鹿鸣这种江湖野草并无关联，我今天早上忍不住说这么多，是要 把一些话挑明：

扶贫是好事，是大事，但，请 不要把官僚系统内循环的工作，等同于扶贫工作的全部 ；更不要为了向领导宣传自己工作辛苦，而去妖魔化底层农民。这不厚道。

干好本职工作，是任何一份职业的应有之义；给工作对象泼再多脏水，也不等于自己就立即高大了起来。政府工作人员如果无视农民对国家的贡献和牺牲，恐怕就是忘了本，迷失了初心。 真正的扶贫业绩，应由贫民来诉说。

让真正的贫民站出来说话吧。

让那一片片土地；

让那一滴滴汗水；

让那一捆捆收割后的稻草；

让那一袋袋细腻清香的面粉；

让那一车车的圆溜溜的大豆；

被架在火上的“最美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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