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梅朵
那年中秋的凹晶馆,天山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皎皎冰轮,上下争辉,微风一过,池水粼粼,两个女孩子坐在湘妃竹墩上联诗。多愁善感的黛玉说出“冷月葬花魂”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一向豁达乐观的湘云也吟出了“寒塘渡鹤影”这样悲凉的句子。
中秋时节已有些凉意,加之夜深露重,周遭寂寂,更容易觉出“凉”来,可毕竟还是中秋,月明风清,菊桂正盛,有满眼的好景致可供惬意抒怀,怎么看,离“寒”字也还有一段距离。更何况又加一“鹤影”,孤单只影的意味竟将人一下子带入凄凉。湘云,若吟诗,何不吟一句“清池醉鹤影”,让黛玉接一句“水月迷花魂”,姊妹二人沉醉于中秋美景之中岂不好吗?可是,不能。虽然湘云那晚还是如常劝着黛玉:“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黛玉的心事人人知道,时常有人劝她,可今晚湘云的心事有谁察觉了呢?
一
早先,她大说大笑着,和姊妹们在红香圃中给宝哥哥过生日,吃酒猜拳行令。数她的酒底酒面最啰嗦:“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大家却都说有趣。率性而为,乘兴而乐,她拿着半个鸭头啃着,指着晴雯几个丫鬟说了酒底:“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真真诙谐得有趣!醉了,用鲛帕包着芍药花瓣当枕,倒在石凳子上睡它个香梦沉酣,满头满脸是花瓣,人也半被落花埋了,多好!她一定不会梦到在家里的日子,那些油灯底下做活儿到三更天的情形,打着哈欠,呵着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累得抬不动手了,可是婶子还没有说“歇着吧”,她就只有接着拿起那根绣花针;她也不会梦到好闺蜜们央她打几根结子,她偷空做着时却被婶子瞧见了,冷冰冰甩给她一脸的不满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醉了多好,醉在这芍药花丛中更好。彼时的湘云,就像这些芍药花,开得恣意,开得舒畅,纵然乘着初夏的微风落了,也是爱落到哪里就落到哪里,无拘无束。
“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苦恼和快乐这些东西没有一定之分,全在你怎么想。相比于每夜苦熬着做针线的湘云,“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的黛玉就有着相对的自由和幸福了。可中秋之夜,还是湘云在劝抚栏垂泪的黛玉“别这么心窄”----从小没有父母的她已养成了天生乐观的性格。自哀自怨有什么用呢?哪里暖,就朝着哪个方向生长好了。所以她喜欢住在荣国府里,跟着老祖宗,在这里可以和姐妹们说笑,写诗,吃酒……办个海棠诗社忘了请她她也不恼,还说“容我入社,扫地焚香也情愿”----与其敏感的愁云惨淡,不如想办法让日子亮起来。
真不愿意回家啊!何况她又认识了一个可亲可近的宝姐姐。可是家里人却偏偏不容她多住些日子----怎么可以显得叔叔婶婶把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扔在亲戚家不管不问呢?再说,她不回去,家里要做那些活计人手怎么够呢?湘云眼泪汪汪地悄悄嘱咐着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二
“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湘云曾经这样说。宝姐姐真是待人亲热,她帮着湘云作诗社的东道,摆了螃蟹宴,帮着她想了十二个菊花诗题,还曾知疼知热地告诉袭人“云丫头在家里做不得主,以后别烦她做鞋打结子了,不如我帮你做些吧”。可是,湘云没曾察觉,暖心的宝姐姐对谁都是这样呀!哥哥薛蟠从南方带回来的那些土物,连不得意的赵姨娘都收到了她的馈赠呢。
果然,今年的中秋竟完全不同了。前一日,凤姐带领众多人抄检了大观园,宝钗寻思着,不如搬出去避嫌。于是,第二天她就搬走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赏月----倒底是有母亲有哥哥的人,可进可退。可是湘云呢?那时老太太曾吩咐凤姐“要另设一处给云丫头住”,是她自己非愿意和宝姐姐亲亲热热地在一处,才谢绝老太太和凤姐的好意执意要住蘅芜苑的,谁料到,如今宝姐姐却搬走了。
宝钗临走,话说得漂亮,事也办得爽利,她让李纨把“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她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和一个寡居嫂子作伴儿省了谁的事?云丫头究竟愿不愿意呢?宝姐姐没有问,湘云也没有说。有什么可说的?蘅芜苑是宝钗的,她愿意锁起来还是让其他姊妹继续住着,只由得她,还能由得谁呢?“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一个去梨香院合家团圆,一个去稻香村和寡嫂作伴。一个是主动搬离,一个是从一个寄居处转到了另一个寄居处。
这一日的午饭,老太太的餐桌上坐着探春和宝琴,老太太吃完,尤氏等上了桌子,没在这里吃饭的也一一得到了照应,慈祥的老祖宗 “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和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却独独没见到湘云,她在哪里?同谁一起吃饭呢?还是搁不住心里别扭连饭也吃不下了?老祖宗身边晚辈众多,少照顾到一两个也是有的。若在平日,也不十分显,只是今时今日不同,越发显得湘云孤单可怜。
三
晚上老太太要领着大家赏月的。击鼓传花,说着笑话,听着笛声。黛玉却一人躲到僻静处去伤心,只有湘云跟过来了,劝慰她一回,终于忍不住说道:“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如何听不出来,只不过同病相怜的人,谁也不说破罢了。此时,两个无父无母旅居客寄的人才真正成了姐妹。不说扫兴的话了,联诗吧!吟什么“撒天箕斗灿”、“传花鼓滥喧”?谁不知你满腔心事不肯对人言?
夜深了,凹晶馆周围静悄悄的,看园子的人们都睡了,窗户上的灯光昏昏欲灭。忽然,湖面上一只白鹤击着水花飞起,撩动了湘云心里那根深藏的弦,她脱口说出“寒塘渡鹤影”,黛玉轻轻接住:“冷月葬花魂”----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妙玉续了诗,录出后写上“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这三十五韵中,妙玉诗句再多再新奇,也终敌不过那两句发自肺腑的感叹。
这一晚湘云没有回到大嫂子的稻香村,而是随黛玉去了潇湘馆。二人在床上均睡不着,各自说了各自的原由。“走了困”是其中之一,黛玉的多思多感也是根由。湘云却说自己“有择席的病”,究竟是择席呢?还是心乱呢?
早在第二十回中,湘云第一次出现,那时的她还是个娇憨的小姑娘,舌头也不灵光,将“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晚上也是和黛玉一处睡,“次日天明时……只见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那时,不见湘云有丝毫择席的病,还是宝玉见她睡得太实,怕风吹了肩窝,把被子轻轻替她盖上了。怎么就在今夜,一下子就择席难以入睡了?
这个中秋过后,晴雯死了,司琪死了,入画去了,芳官蕊官各自出家了。宝玉看着那园中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地流去,心中恨道: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一个园子说冷清就冷清了,犹如夏天那一场花事,热热闹闹的人们一下子就散了。同样冷清的,还有人心,湘云自此也极少再“大说大笑”----她长大了。
荣府里的岁月是湘云成长中最温馨的一个桥段,是向日葵般的她一直昂着脸追寻的太阳。可惜,她还在乐土中留恋不已,人们却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变的变了。老祖宗年纪越来越大,也经常忘了她,越往后,这乐土越像是一泓寒塘,水面上有一只无奈的孤独的白鹤飞来飞去,飞到后来,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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