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一批上火星的游客不乏科学家、企业家、艺术家、政府领导等,这几日,大家无不对火星系列工程啧啧称叹,殖民火星的事业是如此卓越壮丽,但我却开始想象它本身孕育过却又消失在时光中的文明,或繁盛、或奇异,如绽放在黑暗宇宙中的一束灿烂烟花。
这一天终于到了,当我们走上观海实验舱的看台,火星海就在前方。
红色土地上的海平线宛如一条淡蓝色丝线,这片广阔的水体没有太阳的光照,海面显得稍稍有些黯淡。光凭肉眼分辨不清这片海域有多宽广,也听不到海浪声,但这的确是一片真实的液态海洋。很难相信,几亿年间火星连一滴水都寻不见,如今却有如此奇观。我仿佛闻见了礁石的气息,海水的腥味,仿佛听见巨大水体的澎湃声,像播放了几十万年的古老唱片。
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纷纷发出赞叹,宛如自己便是此番景致的造物之主。
曾学良博士走到我们面前,指向背后的火星海,向大家做了简单介绍,大多是我之前了解过的信息。好些个无人机在头顶上盘旋着,将整个仪式的盛况传送回地球。我远远注意到徐春舟从人群中挤过来,向我靠近。
我走近几步,低声问他:“‘伏浪号’航船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登船呢?”
他眉头皱起,轻轻摇头。
看台人声嘈杂,曾博士提高话筒传输音量,“有人问我,火星海是怎么建成的,我回答说,等你们亲眼看到就会明白,这片海,不是人造的。”他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提醒我们打开增强视域,接着说,“各位,请仔细看看那海浪。”
我们与火星海的视线距离至少有3公里,光凭肉眼只看见一道没有边际的弧形苍穹罩在海上,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这是一种电磁力场,给到这片海洋区域足够的存在条件如氧气、气压、温度、潮汐力等。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端倪。而现在,增强视域将海水的细节放大了十倍,我们仿佛站立于海水中央。我凝神看了半分钟,四周一片沉默,接着,慢慢有人发现不对劲,人群里有了议论声。
火星海并非在流动,那一层层的海浪不像是在进行潮汐翻涌,水体运动的速度也稍显顿滞。我起初怀疑是自己看恍了眼,直到周围人也有同样的疑惑,才确信眼前的景象并非视觉误差。
眼前这片海洋的一起一落,如同人呼吸的动作翻转了一般,呼变成了吸,而吸成了呼。准确地说,海浪在往后退,就像视频画面正在一帧帧倒带播放!在那个透明苍穹里面,线性时间被打破了,时间不再是从过去流向未来,而是从未来流向过去。
我不由自主地攥住徐春舟的手:“海水……在倒流?”
“看起来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和兴奋:“这就是你所说的——时间,是时间打造了火星海,这片……逆熵之海。”
接着,曾博士的声音压过所有人:“大家都看到了这片火星海,它并非人造工程,而是自然形成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曾博士显然已经预想过大家的反应,继续说道:“三个月前,没有任何预兆,北极冰层极速融化,地下冰层上涌,没多久就成了一条河流,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勘探队到达之后很快撤了回来,他们丢到水中的石头先是沉下去,接着浮上来又自动弹离水面,非常蹊跷。之后,水流还在不停汇聚,最后形成了一片海洋,当海域扩张到相当于半个太平洋的面积时,它便停了下来。在不到12小时的时间里,海洋上出现了一个透明苍穹,一个未知的力场,更令人震惊的是,海水接着开始逆行,像是倒带播放一样。
我们对火星海的探索很原始,只能观测,因为没有数据支撑我们相信那个场是安全的。可以说,这片海洋的出现,会将人类在太阳系内的行星探索历史重新改写。我在火星上呆了三年了,整整三年,什么场面没见过?那么多基地、实验舱拔地而起,穿梭机、探测器频繁地往来于地火之间,火星大气层、重力、生物圈等等生态环境都能被改造。但是,所有堪比天工的人造工程都不及这片海,这可能是我们穷其一生都无法见到的奇迹,宇宙奇迹啊各位!”
他的发言令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很快,有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火星上没有地球的潮汐力,海洋如何能有潮涌呢?”
“由此推断,火星上曾经存在过文明?”
“那片海如果继续退行下去,会有尽头吗?”
“这些问题,我也希望谁能够解答。”曾博士说。
一位学者拨开人群,上前问道:“火星联合会把我们请来,仅仅是想让我们开个眼界吗?”
一位投资人接着问道:“这个消息已经同步地球了吧?看来买火星航运公司股票的要赚大发了!”
一位学者将邀请函投送到大家的视域:“邀请函上写的是请我们参加‘伏浪号’的启航仪式,请问,航船在哪里呢?”
曾博士的手环突然亮起,有工作人员呼叫他,他对大家说:“各位请稍等一会,有点急事,我马上回来。”
看台上的众人纷纷退回到休息厅里,讨论声不绝于耳。
我想起那枚复原的苹果,于是悄悄问徐春舟:“那个实验室是怎么模拟火星海力场的?”
“不是模拟,是复制。在火星海域与实验室分开放置了一对量子纠缠态的光子,当力场上的光子产生运动或改变,实验室里的光子自旋状态会同步改变,考察组围绕它建造了一个作用力场。”
我瞪大了眼睛,发出疑问:“把那个已经咬掉一口的苹果扔进海里,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恐怕是的……”
此时,我小腹传来一阵蠕动,那是生命在源头时期的萌动,就像种子快要从土地里觉醒。我突然想起什么:“如果逆熵是自发的,会不会是火星曾经的文明突然间触发了机关,自己觉醒了?”
徐春舟眼神放光,又细细咂摸一番:“嗯,那片海要回到火星文明还存在的时候?”
“回到最繁盛的时候?”我继续问道。
“等等,这太过科幻了,整个文明从孕育到消失,中间消耗的能量呢,如何在一片海洋里得到平衡?”他眉头紧皱。
这个问题令我哑口无言,人类登上火星这么多年,对“火星文明”这个议题没有得出可靠的研究成果。我们没再继续讨论,此刻,我脑中竟然全是一个婴儿出生到渐渐长大,接着又从一个老者慢慢变年轻的画面。
“生命?”我灵光一闪,兀自说出这个词。
“嗯?”
“有生命才有文明。”我说。
“你的意思是,照这样下去,海洋里迟早会出现火星生命,不对,不是出现,而是复活!”他捂住嘴巴。
几分钟后,曾博士回到这里。他的表情些微复杂,接下来像是宣布一则重大新闻般,语气略显沉重:“‘伏浪号’航船已经准备好了,关于火星海,我们只能依靠猜测,它可能是一场文明的回溯,如果火星文明曾经存在过、辉煌过,那么,这片海很大几率会退回到那个时候,至少在那个时空里,宇宙不再膨胀,不再熵增,而是时间向过去坍缩,达到自主熵减。”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这场伟大的历史需要人类见证,‘伏浪号’周围也被激发了一个类似的力场,它会驶向那片海,跟随时间一起回到火星的源头,船上的人,会亲眼看到这一切,会亲身经历退行的时间,太多可能性了,我难以想象……”
现场封冻般寂静。他又清了清嗓子说:“在场的各位,这是名垂千古的机会,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第一个踏上火星的李蒙恩,这样的先驱者会被世人铭记啊。在场的你们是社会精英,是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是最聪明的人、追求真理的人,只有你们才会愿意放下拥有的一切,踏上寻找宇宙真理的旅途,不是吗?所以,我想问,有人主动愿意去吗?”
众人越发沉默,谁都明白,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虽然宇宙奇景就在眼前,可真正愿意去的人,需要抱有多么强大的信念,才能放下自己的一切。曾博士明白,让大家当场做决定太艰难,随后缓缓开口说道:“给大家三天时间考虑,这不是实验,而是见证,这场宇宙逆熵的表演,我们人类绝不能缺席,希望你们能好好想想,三天后,我在这里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