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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火星之海

中国财经报  · 公众号  · 文学 科幻  · 2025-01-16 20:00

主要观点总结

火星之海段落讲述了段子期在得知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后,决定接受舅舅唐宇飞教授的推荐,前往火星参加“伏浪号”航船的启航仪式。火星海工程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下一个奇点,她因孕检结果而陷入选择,决定隐藏未成形的小生命以符合火星旅行的身体检查标准。在火星上,她参观了基地生活舱、开发舱和实验室,并了解到火星海并非人为制造,而是因熵减形成的自然奇迹。她决定登船,并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一起,希望见证火星文明的回溯。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段子期决定前往火星

段子期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决定接受舅舅唐宇飞教授的推荐,前往火星参加“伏浪号”航船的启航仪式,并准备隐藏未成形的小生命以符合身体检查标准。

关键观点2: 火星海工程的神秘性

火星海工程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下一个奇点,它并非人为制造,而是因熵减形成的自然奇迹,引起科学家和游客们的广泛关注和讨论。

关键观点3: 段子期的决定

段子期决定登船,并带着未出生的孩子一起,希望见证火星文明的回溯,尽管她担心孩子可能无法适应逆熵的环境。


正文

火星之海

段子期

半月前,我等到了去火星的机会,去参加“伏浪号”航船的起航仪式。彼时,我也刚得知,我很快会成为一个妈妈。


在厕所扔掉验孕棒后,我不得不整理好情绪去学校上课,那堂课的议题是“如何在火星上孕育文明”。整堂课我讲得心不在焉,晶屏上显示的“孕育”两个字仿佛一根刺扎在心上。


我在西南大学担任教职,是唐宇飞教授“太阳系内行星殖民工程学”这门课的助教,他是从一线退下来的航天员,在学校备受欢迎,而我,是他的侄女,能当他的助教绝不是靠走后门,而是过硬的学历和学科贡献。尽管在航天经历上我完全无法与他相比,但在理论知识上我并不会输给舅舅太多。


这门课在五年前就已成为全国高校航天相关专业的必修课了,同时,因为地外行星探索事业的火热,我们这些搞理论的科研人员才有了上太空的可能。


自2058年,中国火星移民计划成功将2万人送上火星基地后,我们便把目光投向了群星深处。经过筛选的2万人会签订一份长达20年的居住合约,他们是第一批火星原住民,也是建设火星的开拓者,他们的血液里埋着可燃物。当时的我并没有勇气前往,害怕黑暗而深邃的太空令我失去现有的生活。


后来,我被舅舅的太空经历所感染,才开始痴迷关于火星的一切。


5年后,火星旅游项目启动,地球到火星的旅行专用航道线开通,地球旅客可以自费去火星,整个航程只需要七天时间。从北京出发,先到低纬度城市广州、海南文昌等站点,再乘坐太空电梯抵达中转空间站,前往拉格朗日点的火星轨道站,接着搭乘穿梭机抵达火星地面接驳点,最后直接登陆火星地表。


我看过不少火星旅游攻略,游客可以参观热闹非凡的火星基地,还有水手谷[ 水手谷:火星上一道巨大的地质断裂带,大约在35亿年前开始形成。]、阿伦沌地[ 阿伦沌地:被风化和严重侵蚀的地块,探测器发现了水合硫酸盐、黄钾铁矾和赤铁矿,代表可能曾经是一片湖。]、塔尔西斯高地[ 塔尔西斯高地:火星西半球赤道附近一处辽阔的火山高原,是太阳系中已知最大火山。]等著名景点。另外,行星改造工程、基地拓建工程、火星卫星链工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如果幸运,游客还能在建造基地的砖石上留下自己的记号。


凭现在的工资,我支付不起高昂的旅费,更别说以后还要负担那个孩子。可“伏浪号”启航的意义至关重要,毕竟火星上有了海洋,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我从全国高校火星学会了解到一些资料,神秘的北极海工程会在此次仪式上揭秘,如果能围绕其展开研究,足以让我在学术界扬名。


舅舅是个天生的冒险家,他没有子女,希望有一天我能追随他的脚步,去往更广阔的宇宙。所以当他接到火星联合会的邀请时,第一时间想到把机会让给我。


可你不知道生活会在哪个节骨眼上给你出一道难题,就像现在,我必须得在一周内做出选择。如果不去火星,我会错过这辈子都再难遇到的机会,之后的生活无非是单调的学术教研,以及,扛起身为母亲的责任,在繁重的日常生活里周旋。而孕检后,医生劝我不要流产,否则我以后很难再怀孕。去火星和成为一个母亲,将我往不同的方向拉扯。


孩子。地球。文明。宇宙。


给火星联合会发回执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小腹,手环里的智能管家弹出一大堆健康数据,AI的声音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摩挲我的肚子。窗外夜色迷离,我脑海里飞舞着群蜂般的念头,从衣柜里挑拣出一些宽松衣服,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天亮后,我决定去做一个小手术,不是堕胎手术,而是在腹腔里做一个隐蔽场,将那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隐藏起来,以躲过这趟火星之旅严格的身体检查。


一周后,我如愿搭上了去往火星轨道的太空电梯。从地球上看,太空电梯像是一座直入云霄的通天塔,而在太空里,它则像是一根细细的风筝线。此刻的我,并非像在旅行,倒像是一个逃亡者,一个投奔群星的迷茫青年。


我在手环上增加了火星时间,2063年10月8日早上9点,我们正半躺在洁白的座椅上。电梯分为各个小舱室,一间可容纳50名乘客,里面就像一间大型起居室,四周都是能实时反射外部景象的晶屏。太空电梯从地面启动后,我们能清晰看到越来越遥远的平原,被云层分隔成两半的天空,经过大气层摩擦后的火光。旁边不时有乘客呕吐眩晕,我抚向肚子,努力控制住类似的反应,祈祷不要惹出麻烦。


进入黑暗的太空,地球是最亮的发光体,在拉格朗日点,我们从太空电梯登陆舱进入到一艘行星穿梭机里。接下来的旅程没有风景可看,我开始搜索各种资料,不到3秒,雪花般的信息便从视域里弹出。


大部分火星探测计划都把对火星水和冰的研究作为重点,这涉及几个关键问题:一是火星上是否有(过)生命,甚至是文明;二是火星是否是人类移居地外的合适目的地,能否成为星际旅行的中转站;三是通过此研究可以重建火星的气候历史,加深我们对行星演化的认识。


早在2015年,一篇发表在《Nature》上的研究成果就给我们提供了无限遐想——“40亿年前,火星的水覆盖了火星表面的五分之一,那时的火星和地球极为相似,有厚厚的大气层为海洋的存在提供保障,这颗红色行星曾经也是呈现着和地球一样的颜色。但在随后的10亿年,湖泊和海洋全部消失。”


而现在,火星重新有了海洋。


距1997年美国火星车“旅居号”第一次着陆火星,到现在不过短短66年时间,人类对火星的改造工程已经让火星北极荒原变成了一片汪洋。仅半个多世纪,便将40亿年的时间代差一笔勾销。正如时下人们议论的那样,火星北极海工程极有可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下一个奇点。


火星海的养成神奇得像一场魔法,我细细猜想工程的每一处细节,就像在脑子里构建一座巴别塔。地下冰层的挖掘难度如同将地球的整个北极大陆搬空,并且还要在下面做一个“大锅炉”将其加热融化成水。在此之前,要挖好盛放海洋的“容器”,并确定海平线的高度,再将由地下溢出的海洋引流至人造大陆架上,这便成了人造海洋。那样壮阔的场景我们无从得见,甚至无法想象火星上不足3万人是如何完成这堪比天工的工作。


数日的旅途让我疲惫不堪,只得庆幸在零重力的环境下,我还没出现不适反应。到达火星基地已是晚8点,休息舱内,基地的人为我们准备了小型欢迎仪式。公共空间还算大,像个广场,基地人已经习惯这样社区式的生活,大家有序来来往往,过节般热闹。火星联合会的曾学良博士是舅舅的老友,他拨开人群迎上前,身穿蓝色制服,笑容洋溢,为今天新到的地球来客指引。短暂交流后,我们被安顿在一间间单人睡眠舱里。


饥饿和疲惫很快袭来,在回舱途中,人群里一个熟悉的面孔令我有些恍惚,我仔细一看,那张脸竟是徐春舟,我孩子的父亲。他抬眼的瞬间,也注意到了我。

期待已久的火星之夜没有想象中的新鲜刺激,反而被地球的旧回忆填满。


徐春舟是我大学学长,主修凝聚态物理,留寸头、戴眼镜,永远穿一身白衬衣牛仔裤。跟那些书呆子不同,他眼中的公式是立体的,是新发明、新技术的基石,他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跟科幻小说一样超前。我们在哲学公共课上认识,一开始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相似的书单、影单,相似的生活节奏,都在单亲家庭长大,都对某一理论有着深刻的信念感(比如多元宇宙),我们自然而然地恋爱,然后因为毕业后两人异地而分手。他硕士毕业后没有再深造,陆续去了上海、深圳的几家科技公司,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他,后来听说他主导的技术开发项目屡屡碰壁,时隔多年不免唏嘘。生活匆忙,我们再无联系。


直到两个月前,他回来找过我一次,说想了解地外行星探索工程,我只当作是学术交流,稍作打扮便去赴约。没想到隔了这么久,我们的兴趣点依旧保持同步,最近的书单、影单,关注的前沿科技,对某一理论的质疑和对某位科学家的赞美。再次相遇,让人痛心彻骨,又隐隐动容,我们都明白,那晚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


不久后,他先一步踏上去火星的旅途。

火星的清晨不见阳光,还好基地有人造光源,早餐后,我们在大厅碰面。


“我就知道你会来。”徐春舟径直走向我,仰起头,嘴角带笑。


“看来,还挺有缘分。”再次见面没有尴尬,这是我们的默契。我冲他眨眨眼,手却不自觉地放在腹部。


“其实,我这次来是……”他四下望了望,把我拉到一边,极力抑住兴奋的情绪,说:“我是作为技术顾问来的,关于‘伏浪号’,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上次来找我,跟这有关吗?”


“嗯,曾学良博士找到我,很仓促,说是遇到一个关键问题,是物理问题,我来了之后发现没有任何方法去阻止……”


“阻止?阻止什么……”


他环顾四周,手很自然地搭在我肩上:“火星海不是被开发出来的,它的形成是因为——时间。”


“当然是因为时间啊,整个开发过程需要不少时间来完成吧。”我脱口而出。


“不是,顾晓萌,你没懂我意思。是熵,时间——熵。”他故意拖长尾音。


我有些不明所以,轻轻掀开他的手:“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学物理的都明白,熵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远处有一位跟他穿同色制服的人叫住他,他回头说:“顾晓萌,我有点急事,回头找你啊!”


“老徐,我有件事还想跟你……”


他没听到,留给我一个匆匆的背影。我一时间心中恓惶,没着没落的,不知往哪里去,只得一个人回到角落。


最近两天的参观日程传送到我们的视域里,从火星基地的生活舱,户外的开发舱,到各类实验室,安排得很满。如果说基地内像个大型社区,那么火星户外绝大多数是刚进入开发的处女地。我们乘坐火星车在红色荒漠上往返,仰头便能看到巨大的透明苍穹,如一层薄膜覆盖,在这个区域内,氧气含量、温湿度、重力都与地球相似,只用穿戴轻薄的户外服即可出行。


我极力远眺,除了散落各处的白色方舱和往来的火星车,没看到任何地表水挖掘的痕迹。“这里能看到海吗?”我向AI领航员提问。


“火星海在极冠区,这里是高海拔地区,暂时看不到哦。”


“还有更多资料吗?”


“留一点悬念啦,我们明天就会从基地出发,前往火星海哦。”视域里弹出一个卡通少女,她冲我吐了吐舌头。


徐春舟的话还在耳边,但关于“熵之海”,没有给我更多联想空间。此刻,火星日落就在地平线上悬着,摇晃欲碎。由于火星没有大气层的缘故,太阳光不经过折射,肉眼看上去是淡蓝色,发出荧荧的光。我想起地球的日落景象,玫瑰色余晖掩映在云层里,把天边都染透了似的。


晚上,徐春舟抽出时间在大厅与我见面。

我们的对话很自然地开始于学术讨论。他手指在唇边摩挲着:“顾晓萌,你知道最近这些年我在忙什么吗?”


“你上次说过吧,开发一种技术,能使受损的生物细胞快速复原,他们找你来跟这有关系?”


“关系可大了!”他抓住我的手,领我往一处实验室走去,“我之前的技术实验并不是从生物学角度出发的,细胞能再生长,腐烂的苹果能变回好苹果,是因为……你这么聪明还不明白吗,顾晓萌,这是物理问题,是——时间!”


“你的意思是,让时间倒流?”我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话。


实验室位于基地负二层,空气很糟糕,中间摆着一台巨大的实验台,上面盖着一层透明罩,四周围着一圈光学仪器,墙面铺上了大大小小的晶屏,到处都是露出的管线,布置得很仓促,应该是不久前才建好。


徐春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苹果,递给我,说:“咬一口。”


“我不饿。”


“是实验,你咬一口。”


我照做,苹果青脆多汁,口腔立马分泌唾液,酸酸的味道缓解了反胃的感觉,没等我再咬一口,他就从我手上拿走了。接着,他去调试设备,几分钟后再把苹果放进实验罩中,在操作台上按动了一侧的开关。瞬间,透明罩内似乎开启了一个力场,上方有肉眼难以察觉的光线在游走。


“看,苹果。”和方才不同,他此刻竟格外平静。


苹果被咬下的那一面已经泛黄,而在某种场的作用下,苹果逐渐变回原色。我有些惊讶:“它复原了?”


“还有更神奇的,你再看看。”


他话刚落音,苹果被咬掉的部分正慢慢长出来,十分钟后,它竟恢复了原样,一个完整无缺的苹果!而刚刚还停留在口腔中苹果的清甜味道,则完全消失了,我试着做吞咽动作,口中依然干涸无味。


“逆熵。”他缓缓道来,“热力学第二定律失效了,但是,是有条件的。”


我无法考量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熵增,宇宙基本规律——在一个封闭系统内,熵只会增加或不变,而不会减少,一切事物总是自发地从有序向无序演变。比如一杯热水会慢慢变凉,手机会越来越卡,干净的房间会变乱,太阳会不断燃烧衰变,由此可以推出,恒星终将熄灭,生命终将消失,宇宙终将变成一片死寂,沦为熵。这个状态,也被称为热寂,它揭示了宇宙的终极演化规律。


如果物理学只能留一条定律,那一定是熵增定律,而且,生命以负熵为食。这是我们学界的共识。


然而现在,这个铁打的定律却拜倒在一枚苹果面前。


我舔了舔嘴唇,铁打的事实摆在眼前,他的后半句话应该是关键。


“什么条件?”


徐春舟眼神落在虚空:“还是未知。”


我指向那个透明舱室:“那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之后再跟你解释,我也才接触不久,只知道这个实验室制造出来的场,是来自火星北极海工程的。”


“火星海?”


“对,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


我继续猜想,“进行过生物实验吗?”


他摇摇头。


我舒出一口气:“也许,某些规律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吧。”


“嗯,之一。”他喃喃着。


我们没再继续谈论,所有猜想就像一段倏然明灭的恋情,在亲眼看见火星海之前,再多猜想只是无数种可能“之一”。


“先好好休息吧。”睡前,我给他留言。

同我一批上火星的游客不乏科学家、企业家、艺术家、政府领导等,这几日,大家无不对火星系列工程啧啧称叹,殖民火星的事业是如此卓越壮丽,但我却开始想象它本身孕育过却又消失在时光中的文明,或繁盛、或奇异,如绽放在黑暗宇宙中的一束灿烂烟花。


这一天终于到了,当我们走上观海实验舱的看台,火星海就在前方。


红色土地上的海平线宛如一条淡蓝色丝线,这片广阔的水体没有太阳的光照,海面显得稍稍有些黯淡。光凭肉眼分辨不清这片海域有多宽广,也听不到海浪声,但这的确是一片真实的液态海洋。很难相信,几亿年间火星连一滴水都寻不见,如今却有如此奇观。我仿佛闻见了礁石的气息,海水的腥味,仿佛听见巨大水体的澎湃声,像播放了几十万年的古老唱片。


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纷纷发出赞叹,宛如自己便是此番景致的造物之主。

曾学良博士走到我们面前,指向背后的火星海,向大家做了简单介绍,大多是我之前了解过的信息。好些个无人机在头顶上盘旋着,将整个仪式的盛况传送回地球。我远远注意到徐春舟从人群中挤过来,向我靠近。


我走近几步,低声问他:“‘伏浪号’航船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登船呢?”


他眉头皱起,轻轻摇头。


看台人声嘈杂,曾博士提高话筒传输音量,“有人问我,火星海是怎么建成的,我回答说,等你们亲眼看到就会明白,这片海,不是人造的。”他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提醒我们打开增强视域,接着说,“各位,请仔细看看那海浪。”


我们与火星海的视线距离至少有3公里,光凭肉眼只看见一道没有边际的弧形苍穹罩在海上,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这是一种电磁力场,给到这片海洋区域足够的存在条件如氧气、气压、温度、潮汐力等。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端倪。而现在,增强视域将海水的细节放大了十倍,我们仿佛站立于海水中央。我凝神看了半分钟,四周一片沉默,接着,慢慢有人发现不对劲,人群里有了议论声。


火星海并非在流动,那一层层的海浪不像是在进行潮汐翻涌,水体运动的速度也稍显顿滞。我起初怀疑是自己看恍了眼,直到周围人也有同样的疑惑,才确信眼前的景象并非视觉误差。


眼前这片海洋的一起一落,如同人呼吸的动作翻转了一般,呼变成了吸,而吸成了呼。准确地说,海浪在往后退,就像视频画面正在一帧帧倒带播放!在那个透明苍穹里面,线性时间被打破了,时间不再是从过去流向未来,而是从未来流向过去。

我不由自主地攥住徐春舟的手:“海水……在倒流?”


“看起来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和兴奋:“这就是你所说的——时间,是时间打造了火星海,这片……逆熵之海。”


接着,曾博士的声音压过所有人:“大家都看到了这片火星海,它并非人造工程,而是自然形成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曾博士显然已经预想过大家的反应,继续说道:“三个月前,没有任何预兆,北极冰层极速融化,地下冰层上涌,没多久就成了一条河流,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勘探队到达之后很快撤了回来,他们丢到水中的石头先是沉下去,接着浮上来又自动弹离水面,非常蹊跷。之后,水流还在不停汇聚,最后形成了一片海洋,当海域扩张到相当于半个太平洋的面积时,它便停了下来。在不到12小时的时间里,海洋上出现了一个透明苍穹,一个未知的力场,更令人震惊的是,海水接着开始逆行,像是倒带播放一样。


我们对火星海的探索很原始,只能观测,因为没有数据支撑我们相信那个场是安全的。可以说,这片海洋的出现,会将人类在太阳系内的行星探索历史重新改写。我在火星上呆了三年了,整整三年,什么场面没见过?那么多基地、实验舱拔地而起,穿梭机、探测器频繁地往来于地火之间,火星大气层、重力、生物圈等等生态环境都能被改造。但是,所有堪比天工的人造工程都不及这片海,这可能是我们穷其一生都无法见到的奇迹,宇宙奇迹啊各位!”


他的发言令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很快,有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火星上没有地球的潮汐力,海洋如何能有潮涌呢?”


“由此推断,火星上曾经存在过文明?”


“那片海如果继续退行下去,会有尽头吗?”


“这些问题,我也希望谁能够解答。”曾博士说。


一位学者拨开人群,上前问道:“火星联合会把我们请来,仅仅是想让我们开个眼界吗?”


一位投资人接着问道:“这个消息已经同步地球了吧?看来买火星航运公司股票的要赚大发了!”


一位学者将邀请函投送到大家的视域:“邀请函上写的是请我们参加‘伏浪号’的启航仪式,请问,航船在哪里呢?”


曾博士的手环突然亮起,有工作人员呼叫他,他对大家说:“各位请稍等一会,有点急事,我马上回来。”


看台上的众人纷纷退回到休息厅里,讨论声不绝于耳。


我想起那枚复原的苹果,于是悄悄问徐春舟:“那个实验室是怎么模拟火星海力场的?”


“不是模拟,是复制。在火星海域与实验室分开放置了一对量子纠缠态的光子,当力场上的光子产生运动或改变,实验室里的光子自旋状态会同步改变,考察组围绕它建造了一个作用力场。”


我瞪大了眼睛,发出疑问:“把那个已经咬掉一口的苹果扔进海里,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恐怕是的……”


此时,我小腹传来一阵蠕动,那是生命在源头时期的萌动,就像种子快要从土地里觉醒。我突然想起什么:“如果逆熵是自发的,会不会是火星曾经的文明突然间触发了机关,自己觉醒了?”


徐春舟眼神放光,又细细咂摸一番:“嗯,那片海要回到火星文明还存在的时候?”

“回到最繁盛的时候?”我继续问道。


“等等,这太过科幻了,整个文明从孕育到消失,中间消耗的能量呢,如何在一片海洋里得到平衡?”他眉头紧皱。


这个问题令我哑口无言,人类登上火星这么多年,对“火星文明”这个议题没有得出可靠的研究成果。我们没再继续讨论,此刻,我脑中竟然全是一个婴儿出生到渐渐长大,接着又从一个老者慢慢变年轻的画面。


“生命?”我灵光一闪,兀自说出这个词。


“嗯?”


“有生命才有文明。”我说。


“你的意思是,照这样下去,海洋里迟早会出现火星生命,不对,不是出现,而是复活!”他捂住嘴巴。


几分钟后,曾博士回到这里。他的表情些微复杂,接下来像是宣布一则重大新闻般,语气略显沉重:“‘伏浪号’航船已经准备好了,关于火星海,我们只能依靠猜测,它可能是一场文明的回溯,如果火星文明曾经存在过、辉煌过,那么,这片海很大几率会退回到那个时候,至少在那个时空里,宇宙不再膨胀,不再熵增,而是时间向过去坍缩,达到自主熵减。”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这场伟大的历史需要人类见证,‘伏浪号’周围也被激发了一个类似的力场,它会驶向那片海,跟随时间一起回到火星的源头,船上的人,会亲眼看到这一切,会亲身经历退行的时间,太多可能性了,我难以想象……”


现场封冻般寂静。他又清了清嗓子说:“在场的各位,这是名垂千古的机会,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第一个踏上火星的李蒙恩,这样的先驱者会被世人铭记啊。在场的你们是社会精英,是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是最聪明的人、追求真理的人,只有你们才会愿意放下拥有的一切,踏上寻找宇宙真理的旅途,不是吗?所以,我想问,有人主动愿意去吗?”


众人越发沉默,谁都明白,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虽然宇宙奇景就在眼前,可真正愿意去的人,需要抱有多么强大的信念,才能放下自己的一切。曾博士明白,让大家当场做决定太艰难,随后缓缓开口说道:“给大家三天时间考虑,这不是实验,而是见证,这场宇宙逆熵的表演,我们人类绝不能缺席,希望你们能好好想想,三天后,我在这里等各位。”

他的话像句咒语,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这三天,我和徐春舟相对无言地吃饭、走路、做些日常工作,我知道他想问我的想法,或是害怕我突然问他,我们似乎对命运有种洞悉般的沉默。火星基地连续几晚都举办了娱乐活动,唱歌、游戏、观影,氛围热烈,游客们享受其中,没人提起火星海的事。


入睡前,我收到舅舅传来的信息:“晓萌,见字如面,得知这次火星之旅另有含义,我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关于这件事,我想到了很多,火星海可能藏着宇宙文明演变的巨大秘密,不管是地球文明、火星文明,或是曾经出现过的文明,都有从生长、繁荣到衰亡的过程。如果一个文明能自主熵减,说明宇宙铁律有机会被打破。这是一件非常颠覆的事情,那接下来,还有哪些东西会发生改变?比如宇宙常数?比如自然规律?如果你们有人能找到这件事背后的运转机制,我猜想,有更多宇宙规律可以被人类所用,‘宇宙规律’能被制成全新的武器,甚至能打造出我们想要的‘宇宙规律’,随之而来的,整个文明世界运转的方式都会发生改变。追求宇宙和生命的真相,是我们这些人毕生的梦想,这艘船就在脚下,我们理应走在最前面。当然,晓萌,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能随心而定。”


看来这场语焉不详的选拔,已经成了地球的热门新闻,有无数人在等待结果。如果是舅舅在这里,他会义无反顾地登上那艘船,也许他已经后悔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当然被他的豪言壮语打动,毕竟这也是我的理想,可是,舅舅对我现在的状况毫不知情。


第二天是和曾博士再度会面的日子,这一夜注定无眠。我蜷缩在宛如白色子宫的胶囊睡眠舱内,想起这个未出生的小生命,心中便又紧上一分。等周围沉静下来,我打开通讯手环,联系徐春舟。


“还没睡?”


“没,你呢,大半夜的在想什么?”


“舅舅联系我了……”


“他难到想劝你登船?”


“难道你没想过吗?”


“不是没有,而是……”


“害怕。”


“我才没有好吗!”文字后面带着一个气愤的表情。


“老徐,火星海虽然是一个特殊的场域,但是你看啊,第一,宇宙基本常数保持不变。”在逼仄的舱内,我们眼前似乎有一片无垠宇宙。


“我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正常的,太阳还在发光,地球还在转动,我们还活着,说明宇宙基本常数没变。”


“第二,物质<信息<能量,宇宙能量是守恒的,但在熵的变动下,可能伴随能量守恒失效,且在物质、信息层面带来一定的混乱度。”


“这么说,火星海上可能会凭空出现别的物质?那会不会引起蝴蝶效应?”


“第三,宇宙中的熵会自主调节系统的内外平衡,是否说明宇宙是存在意识的?”


“这个论点存在过,但你提出的论据很新。”


“是啊,当有机生命出现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会是一部艰辛与精彩共存的史诗。我们的始祖是一种蛋白质+RNA的聚合体,其通过吸收能量来大量复制,但是问题来了,宇宙的熵,总的来说是增加的,所以 吸收能量会导致环境的急剧熵增。


“而当环境恶化,生命无奈只能进化,变得更高级以适应环境的变化。从此,生命走上了智能的进化之路。”


“所以,蛋白质+RNA的聚合体演化为DNA聚合体,DNA聚合体又被逼着向单细胞演化,同样,环境的熵增再次增加,由此单细胞又向更高级的多细胞进化,于是,生命大爆发[  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距今约5.3亿年前一个被称为寒武纪的地质历史时期,在2000多万年时间内突然涌现出各类动物,节肢、腕足、蠕形、海绵、脊索动物等等在地球上迅速起源、繁衍,形成了多种门类动物同时存在的繁荣景象。]诞生了。又因为孤立系统无法获取足够的能量,所以多细胞开始移动,并且产生了感知能力,比如视觉、嗅觉、听觉等等。”


“因此,生命进化,是为了熵在内外的平衡,寒武纪大爆发就能说明这一点。当人类向系外行星扩张,宇宙启动了自主调节,对于银河系来说,太阳系内依然是一个封闭系统,环境在熵增,因而在火星上开始启动自主熵减,这熵减的最重要一环,便是火星上的生命。”


“是,这道理能说得通。”


我迅速在脑中拣选:“对,还有,第四,熵减现象可能会以某个起点开始,继续扩散开去。”


“你的意思是……其他星球也有可能出现类似的现象,那些逝去的文明都会回溯?”


“你有没有想过,人的大脑神经元每进行一次放电,接着传递到相邻的神经元,然后扩散开来,范围越来越大,就像一张网。这跟恒星间的辐射传递很像,一个讯号从太阳传至最近的恒星比邻星,再往外扩散到更远的恒星,人类在有生之年无法都完整地感受一次宇宙的‘思考’,不过,这也许是智慧生命、星球和宇宙间的奇妙联系吧。”


“顾晓萌,我相信你的推论,现在,混乱的熵成了宇宙的一部分,我现在更加疑惑,我们回到地球后要怎样生活。”


我们的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感觉彼此的呼吸很近,慢慢地又布满苍凉。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你会怎样?”我的手指悬在屏幕前,几秒后,按下了发送。


“你问住我了,其实还没想过……以后再说吧,如果有了孩子,就得更加努力工作了。”


“早点睡吧,晚安。”我深吸一口气,关上界面。


几小时后,火星上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重新聚集在实验舱的看台,与三天前不同的是,有一艘白色中型军用游轮停泊在港口,那便是“伏浪号”。


曾博士走上前来,片刻后眼神才重新聚焦:“如果有人愿意和我一同登船,就请站出来吧。”


沉默。三分钟后仍是沉默。


此时,物理学家章教授站上前来:“我去。”


著名金融公司的高管戴雅女士也举手:“走吧,我也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曾博士振奋了起来:“好!这是伟大的航程,‘伏浪号’一定会开启文明中的文明。”

我举手上前。


曾博士鼓掌:“好,果然是唐宇飞教授培养出来的青年科学家!”


徐春舟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望着我,试着把我往回拉:“不不不,她还没想好,她肯定没想好!顾晓萌,你别乱起哄啊,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曾博士继续说:“现在有四个人了,如果能达到七人以上,未来的工作会更好展开,领航、观测、实验、研发等等。”


接下来,又有两位音乐家和科学家报名登船。


“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算一个。”我微微低头,淡然地说道。


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我。


“孩子,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是谁的?”徐春舟一手拉住我,低声问道,“不会是……所以你昨天那么问我?”


我转过身,对他说:“老徐,这是我的决定。”


他努力克制住情绪:“但你不能替孩子做决定!”


曾博士领着大家从看台退下,只剩下我跟他。我们的争吵持续了十几分钟,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可那片海就在眼前,他改变不了我的决定。而那个孩子,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许在这个恍惚的世界边缘,在此刻,产生了人生第一次的忧伤。


最后,我们以一个拥抱当作释怀。他很用力,我双手环抱他的腰,目光却远远地眺望。那片海,与疾驰巨变的世界相反,它空荡荡的腹腔内,如谜一般,藏着汹涌的往事,仿佛在对我说话。我转而在他耳边说,“生命,就是宇宙理解自己的方法,我们也是。”


一周后,航程将启,没有仪式,没有新闻。


我们从基地乘火星车前往那片海域,远远看上去,像灯火未凉的城郭,影影绰绰,又像遥远的宫阙。距离“伏浪号”不到500米,又进入一条从船体下方延伸至陆地的隔离通道,很快,我们便要登船启航。


我不知道出海后会发生什么,时间会在这艘船上向我们展示怎样的魔法,我们会成为时间之子、火星领主还是速朽的人类。还有他,他未出生就要走上一条以负熵为食的道路,他必须向全新的智能生物进化,成为第一个以熵减为生命轨迹的地球人类。而当我们继续逆熵而行,也许很快会走到火星文明最繁盛的时期,和它们相遇。


在这之前,谁都没有答案,所有的秘密将在这片海上缓慢揭开。此刻,浪潮澎湃,海浪正一点一点往海面回落,启航之时,如风起一瞬,如宇宙激起一次全新的脉搏心跳。


段子期,青年科幻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APEA亚太青年领袖。作品发表于《花城》《十月》《小说月报》《北京文学》等杂志,连续五年入选《中国年度科幻小说》选集,入选中国作协文学转化影视重点作品推荐。曾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百花文学奖、冷湖科幻文学奖、中国科幻星球奖、少儿科幻星云奖、云莱坞新编剧大赛冠军等。出版个人作品《永恒辩》《灵魂游舞者》《神的一亿次停留》《失语者》《地球男孩》等。



来源:《财政文学》第18期
作者:段子期
编辑:张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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