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103.62.63.64.65.
在离婚后不久,29岁的曹仪霞收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的29年里,没有一个人认为有必要用写信的方式来与她交流;换个说法就是,在这29年里,与她产生过交流的人都采取了写信之外的交流方式,譬如眼神。
在她接到这封信的那个时代,电子文明尚未猖獗,刀耕火种之后,人们回到家里,纷纷交媾,然后写诗,或者写信,或以写诗的格式来写信,或以写信的心境来写诗。人们纷纷伏案疾笔,向生活在这世上某处的某位叉叉花样百出地倾吐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当然,尽管可以说那时迄29岁还没有收到一封信的人不占多数,但绝对数字却不可小觑,他们主要由在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客观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来发送和收取,主观上就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也不愿或懒得发送和收取的人构成。曹仪霞属于那种“在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客观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来发送和收取”的人。她深深地为自己属于这种人而感到羞愧和困惑,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兴趣的同时却无话可说,也不承认自己业已乏味到了配不上得到外部世界一个信息的地步。为此,她甚至产生了嚎啕大哭的冲动,直到她收到这封信为止。
尽管信很薄,尽管它还没有被打开,尽管信封上连落款都没有,但这些都无足轻重。信件本身已充分说明了外部世界认为有一条值得一提的信息应该附于纸笔,且通过邮政系统的传递来让她得知。且连上帝亦无法挽回地付诸了实施。这多么令人欣慰,几乎让她有些蹦蹦跳跳了。在离婚协议上签名时,她确实感到了另一场人生在她面前徐徐地展开了画卷,这封信给她带来了同样的感受,且更为强烈。她双手合十,祈愿这第三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能相对像样一点。
信封被她颤抖的手指撕开后,露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提头用红色粗宋体印着“忻州繁峙县肉联厂”字样,写信者使用的是一支斯通见惯的蓝色圆珠笔,笔法拙劣、字迹潦草,并看得出写得很急,仿佛被身后某人一鞭快过一鞭地抽在背脊上一般,此人越写越快、越写越快、越写越快,结尾时几行竟然连成一笔,看去全是乱成一团的圈圈,要确切认出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字,还真费了曹仪霞一番工夫。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曹仪霞先生:
您好!
我是澳门龙阳制药集团公关部主任Tommy,您寄来的第二封求救信我刚刚收到。3个月前,当收到您第一封求救信时,我深深地为您在这么多年来所遭受的阴茎短小之苦而感到遗憾,更没想到的是,在阴茎短小之外,您的勃起状态竟然连10分钟都坚持不了,这两件惨事加在一起,您令您丰满娇美、如狼似虎的爱妻王骇浪得不到满足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出于疾患者之疾、痛患者之痛的白衣天使精神,来不及谈药费的事,我们即刻给您寄去了三盒我们的龙头产品,威镇寰宇的“一炮到天亮”片剂。
不出所料,您追订的汇款单、感谢信和锦旗旋即寄来。“一炮到天亮”立竿见影的神奇疗效令您喜不自禁,说实在的,像您这种服药后阴茎增长了不过5厘米,勃起状态不过延时至30分钟的疗效,实在不值得您如此大费周章,若连您这样疗效的都寄一面用金线绣出“泽被床第,福赐阴阳”八个大字的锦旗给我们,让那些为数更多的,阴茎增长了不止10厘米,勃起状态不止延时至一个钟点的患者们又该为我们做些什么才合适呢?
本已圆满结局——若没有收到您的第二封求救信的话。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您竟然是这么一位不具起码药德之人。何谓药德?药德即“按时定量”四字,何况“一炮到天亮”的药盒正面显眼处以火红的大号粗黑体标注着“严防矫枉过正,谨记过犹不及”的警示,但还是止不住您那股频繁过量服用我药的贪婪劲儿,直到您的爱妻王骇浪对您性能力变化的态度,从惊喜到不安、从不安到恐惧、再从恐惧到绝望,不得不向您提出离婚为止。
如您信中所说,在大剂量、高频率服用“一炮到天亮”后不久,您的阴茎勃起时已达到26厘米长,龟头直径达到6厘米,勃起平均时间达到3个小时以上,而性交次数日均则不少于5次。别说您的爱妻王骇浪是一位有血有肉的普通活人,哪怕她是一位由橡胶、塑料制成的充气娃娃,被您胯间这样一条“铁棍”如此这般地抽来插去的话,没几天也会变成一堆破皮烂胶。出于对自我生命安全的考虑,王骇浪做出离开你的决定当然是可以理解并应予以支持的。
您在这个时候向我们致信求救,实属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万幸之举。如若您继续这样吃下去,很可能会像西门庆一般精泻如洪、精尽化血而毙。从一滩软蛋变成一柱硬汉,这是“一炮到天亮”第一次赋予您新生命,现在,“一炮到天亮”可以赋予您第二条命,只要您严格依照以下三条行事即可。
1.禁药且禁欲一周,勃起时冰袋裹敷全套生殖器,并务必令周边十米之内不出现女性人类,甚或任何雌性动物;2.倒背《辞海》;3.将此信手抄转发给8位有固定性伴侣的男人,注意更改信中几处出现的名字。
特别是第三点,假如您不这样做,必在明年七月初七之前下体疮崩脓溃,呼号三日四夜而死。
切切。
Tommy
1989.6.4
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曹仪霞就写好那8封转发的信,并寄了出去。这是她一生里唯一写过,亦是唯一寄出的8封信。她把这8封信寄给了她觉得应该收到这封信的人,其中包括她独居的前夫王骇浪,为了不让信中王骇浪夫妻二人的名字雷同,她意犹未尽地为王骇浪先生“丰满娇美、如狼似虎的爱妻”取名王国维,后者是前者十年如一日的睡前书的作者,字伯隅,号永观,国学大师,浙江海宁盐官镇人,50岁时自溺于浅水泥塘。
想像一下包括王骇浪在内的8位收信者在拆阅此信时或痉挛、或冷静、或讥讽的反应表情,曹仪霞不禁微笑起来。
这8封纵然在信封上没有落款的信竟还是在一年的时间里陆续引来了6封回复,更准确地说是回复的回复的回复,诸如此类。这些回复的内容跟她寄出的内容别无二致,除了姓名。这些信她都一一拆开后一一细读,却没了继续转发的力气。这个游戏并没有展开什么新的画卷,甚至连图穷匕见都没有。
在澳门龙阳制药集团被查封后很久,这些信依旧不依不饶地被邮政部门发来送去,甚至在伟大的电子信息时代来临之后,它们非但没有消失,竟然获得了新生命,这些纸质的信件变成了短信、声讯、电子邮件、信箱留言等等,借助着技术的威力,一传八成为一传八百或更多。它像一句不朽的箴言一般,看似将被这多情的人世无休止地传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