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英格兰地区的冬天在十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以一场暴雪的形式威风凛凛地宣布了它的正式到来。
早上六点刚过,琳达的睡意还没来得及从她沉重的眼皮子上溜走,意识却迫不及待地伸了个懒腰渐渐苏醒过来。这个时辰的天色还是漆黑一片,可是屋外林中积雪泛着的白光印在麻制窗帘上,让人恍惚间有置身月下的错觉。房间里的暖气一到钟点就开始热闹地哄哄作响,一阵阵热风从床头边的出气孔倾盆而出,直吹得琳达额角发冷,不由得将脖颈缩了缩,又将身后的被角掖紧了些。
琳达躺在那里不愿意睁开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当作还是睡着的人。她留恋床褥的温暖,就像贪嘴的人明明看见盘子里什么也不剩却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她知道反正时间还早得很,这个时间在地球的那一边正是吃晚饭的光景,而宏飞吃饭的时候她是尽量避免跟他视频的。说来也奇怪,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琳达从来没有注意到宏飞吃饭的声音会那么大,大得简直像给胃口装了个喇叭。
楼下的小狗在自己的窝里捏着嗓子叫了两声,不确定这个时候主人是否已经醒来,会不会下楼来把它放出去解手。
琳达听见了毛球的叫声,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起床。她心里默念三下后没有再听到狗叫,于是又心安理得地合上了眼。
好像只不过一闭眼的功夫,邻居家车库门开合的声音穿过厚厚的积雪传到了琳达的耳朵里,吱吱呀呀地把琳达的意识从混沌中又拎了起来。琳达知道现在应该是七点半了。隔壁的老约翰每个周日会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一个多小时以外车程的养老院探望他得了老年痴呆的太太。 前两天琳达碰到老约翰,听说他正在准备卖房子,因为不久以后他也要住进养老院。 老约翰请琳达留意下有没有认识的华人在看房子,有的话拜托她推荐一下。他只求快点脱手,所以价格什么的都好说。 琳达一家搬来的时候老约翰就是一个人住。他有三个孩子,两个住在外州,最小的这个儿子今年五十岁了,住在离他们半小时以外的镇上。可是就连这个住得最近的小儿子,琳达也很少看到他出现。老约翰身体还算硬朗,可毕竟是八十多的人了,琳达每每看到他就想到万里之外的双亲,生活上能帮的总会尽量帮他一些。 「听说中国的老人可以和他们结了婚的孩子一起住?」 他不止一次问起琳达这个问题。琳达告诉他,从前在中国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如今的社会不一样了。「喔,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父母干涉他们的生活。我了解了。可是中国的年轻人总会照顾他们的父母吧?」 琳达看了看老约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模棱两可地支吾过去。也许因为他已经太老了,容易忘事,这个问题老约翰后来又问过琳达好几次。
这条一里多长的郊区小路两边总共住了四五户人家,除了琳达有个上中学的儿子,其他人家里都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当初为了在这个享誉全州的满分学区买到心仪的房子,她和宏飞断断续续跟着中介看了两年多的房子,一直到临近小武毕业升初中,他们感到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只好匆匆忙忙定下这个房子。签合同那天,中介张先生好像是怕他们反悔一样,迫不及待地送给他们一盒包装精美的广式月饼,虽然那时候离中秋还隔着一个国庆节和一个劳动节。 他说一方面是为了感谢他们照顾自己生意,一方面也算是送给他们的乔迁贺礼。 他们接过这盒包装考究的广式月饼,莫名有种双喜临门的感觉。
这栋房子在琳达看来跟她的理想家园实在相差甚远:除了占地将近一公顷的后花园还可以勉强炫耀一下,其他各项指标都平淡无奇,中规中矩,难以引起人的兴趣。房子是九十年代初建的,可是显然上一任屋主日子过得不甚仔细,室内墙壁的边边角角已经剥了漆,厨房的门上还有些磕磕碰碰的痕迹。这种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好像女人上了年纪却又偏偏疏于打理,让人看了不免又嫌又怜。
其实琳达从前对自己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并没有什么概念。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都是在中国典型的城市筒子楼里度过的。 二十年前琳达到美国的第一天,宏飞开着刚花了两千美金买的二手车把她从机场接回他从学校租来的公寓。琳达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瞪大眼睛把客厅厨房卫生间挨个视察了一遍。末了她对宏飞说:资本主义就是好!他们两个没工作的人竟然也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
后来两人读完书陆续出来工作,买房子的事也被提上了日程。他们去图书馆翻看家居杂志,被里面美轮美奂风格各异的样品房撩拨得蠢蠢欲动。 可是放下杂志,他们也知道那些房子美则美已,它们终究像是画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看看就行了,哪能用来过日子。何况这些房子就算他们买得起也养不起啊。他们身边的朋友大部分跟他们水平相当,极少有买了独立屋的,即便是买了的几家在他们看来也不大合意,不是面积太小,就是年头太久。
可是自从宏飞的同事乔治搬了新家请他们去参加‘暖屋’派对以后,琳达对房子的要求就具体得多了:「面积么,起码要有乔治家那么大。地下室最好已经装修好,家庭影院没有也行,反正我们不看电视,但是健身房必须有。主卧浴室必须要有按摩浴缸,要是带个天窗就最好了… …」
真到换房子的时候,他们的这些条条框框都不做数了。要想在好学区买到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他们的预算起码还要再加个 50% 不止。
搬进这个房子以后,琳达起初每隔一段时间都有这样那样的抱怨, 什么隔音效果太差啦,房顶太低啦,客厅采光太暗啦… … 她怪宏飞当时催得紧,弄得钱也花了住得还别扭。每次宏飞都四两拨千斤:「不要只看到乔治他们住那么大的房子,你要知道他们的学区只有七分!他们那些钱拿到这个学区买房子,只够买我们一半大的!」
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个不合心意的学区房,可是到头来小武还不是去读了私立高中?说到底,他们俩不是会规划生活的人。
他们买第一栋房子的时候,没有经过这些比较和踌躇,所以住得也还算舒心。那时琳达刚找到工作,两人的薪水加起来不过十万出头,也就是踮起脚尖勉强够着中产阶级尾巴的水平。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年轻人看着银行账户里的存款像温度计里的水银一样不停往上爬,觉得这笔钱放在那里简直就是养着母鸡却不让她生蛋。宏飞听说他的同学一毕业就贷款买了房子,凡事不甘落后的他也要跃跃欲试。他们花了一个周末的两天时间,在中介的带领下走马灯似的看了一圈就拍板买下了一个新建小区的联排别墅。别看他们小钱舍不得花,在买房子的事情上却是干净利落,不像那些拖家带口的中年人,他们会认真地做个表格,列举比较各地的房产税,学区排名,历史价格走势,甚至连通勤里程也考虑进去。毕竟,如果离公司太远的话,每天上下班的汽油钱加起来也是很可观的。
琳达的婆婆听说他们买的是联排别墅,一连声地夸琳达有福气,结婚才几年时间自己儿子就给她买了这么洋气的房子!要知道,这种别墅在上海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
琳达听了老太太的话在心里呵呵了两声。
刚到美国的时候,婆婆在电话里总是问她有什么打算,劝她趁着年轻没有孩子,最好去读个文凭出来。美国生活负担重,两个人挣钱日子总要好过些。琳达原本是个心气高的姑娘,就算婆婆没有这样直白的要求她,她也早就有读书深造的计划。结婚的时候婆婆一家就总是话里话外暗示她是靠了宏飞才能去的美国,这让她听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那时候她还是刚毕业的小姑娘,脸皮薄,也从来不会跟长辈回嘴。换了现在的她,她肯定会跟公婆和大姑姐说个清楚,她一点也不稀罕来美国。凭她专业和学校的名气,在北上广找个体面又前途的工作是分分钟的事情。 为了争口气,她咬紧牙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啃完了硕士文凭。结果刚一毕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婆婆在电话上又开始跟宏飞打听琳达找工作的情况。现在琳达终于工作了,婆婆倒是忘了,她这个儿媳妇也是上班挣工资的,买的这栋小别墅也有她的幸苦钱。
宏飞说她小心眼,婆婆的那句话纯粹是逗她开心,结果好心没好报,她倒埋怨起老人不会说话了。琳达的委屈不被理解,反而又多了顶名不其实的大帽子,气急之下她跟宏飞要求两人银行账户分开来算,这样大小收入开支一清二楚,省得总被人惦记她占自己老公的便宜。宏飞没有想到琳达竟然较真了。两人从恋爱到结婚没有红过一次脸,现在却因为买房子给家人报喜报出了问题。这场风波最后当然以宏飞诚惶诚恐的道歉结束。他没有见过琳达发这么大的脾气,所以他也一并替自己的母亲陪了不是。
搬进新家后不到一年,琳达怀孕了。
小武出生的时候琳达因为麻醉师上药时多推了那么一点而险些一命呜呼。原本说好琳达临盆之前婆婆就过来帮忙,可是非常不凑巧,婆婆的头风病此时忽然发作,听说有时头疼得都下不了床。琳达的爸爸妈妈自从一年前添了孙子,就一直住在儿子家里照顾一家大小的生活起居。此时女儿生产,婆婆又不给力,原本计划好了过来帮她几个月,无奈嫂子莫名其妙突然要跟琳达的哥哥闹离婚。老两口为了儿子的家庭和睦不得已只好继续坚守岗位。 好在宏飞还算是个能干也肯干的男人。琳达月子里他每天早上起来给她炖汤,中午开半个小时的车赶回来服侍她吃饭,自己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就又马不停蹄赶回公司上班。
琳达不忍心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到托儿所,就跟宏飞商量等她用完产假便辞职专心在家里带儿子。婆婆听说他们这样安排表示极力反对。她没有再提自己的头风病,第二天就申请了来美签证,终于在琳达上班前两天赶到了美国。
婆婆帮着琳达两口子照顾小武到他一岁,因为签证无法再延期,只好换了亲家公来接班。琳达的母亲则被儿子媳妇苦苦挽留在南京跟他们一家生活。
小武两岁的时候外公签证到期不得不回国。 琳达只好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婆婆听说一个月的托儿费要一千五百块,倒没有显得太惊讶,只说比国内好像是要贵些。宏飞就跟她说一千五是美金。婆婆的声音从话筒里炸了出来,差点震坏宏飞的耳朵。她心疼那么小的孩子整天关在幼儿园里太可怜,而且谁知道一天下来阿姨给不给他换尿布。既然他们需要,她可以抛开病痛再来美国照顾孙儿。琳达听了宏飞传的话没有什么表示。自从有一次无意间发现婆婆给儿子用回收过的尿布,她就知道以后婆婆是不能指望了。托高科技泡沫的福,现在宏飞和她两人的工资涨了不少,每月除去房贷这个大头还盈余不少。这点托儿费能换来省心舒心,花得物超所值!
就这样,琳达顽强地抵抗住婆婆的压力,努力维持着三口之家的紧密结构。当然,做为主妇,她肩上的担子确实比宏飞重了许多。每天在公司的时间她倒多是清闲自在无所事事,可是除此之外,她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用在了刀刃上:接送儿子上下学,准备一家三口的早晚两餐,打扫家里楼上楼下的卫生… … 她这么劳心劳力为了自己的小家,就算累得像陀螺她也乐意。可是她这样自作主张地把工作时间拨做了家庭时间却让老板不乐意了。在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板找琳达谈了几次话,表达了对她长期迟到早退的不满。琳达每次都态度诚恳地表示虚心接受意见,一定会痛改前非。可是每天家里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她去处理,琳达实在身不得已。所以她每每总是收敛不了几天便又故态复萌。老板的语气和态度由最初的温和变为后来的严厉,再到最后的无计可施和愤怒。最终老板放弃了努力,给琳达送上好聚好散的祝福。虽然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琳达亲耳听到老板决定的时候,脸还是臊得通红。琳达草草地把自己的私人用品放在同事好纸盒子里,神情黯然地离开了工作六年多的公司。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瞬间,她的羞愧里又多了些愤怒和自怜。她忘了自己曾在内心里暗暗希望有一天她可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用来上班了。现在她只感到自己像块被用旧了的抹布,在任劳任怨服务这么多年后被人嫌弃地甩了。琳达这个名字还是她到这个公司上班以后起的,因为她的中文名字老板叫不来。现在工作没了,可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叫她琳达。
回到家,宏飞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武已经在幼儿园大班,正是需要开始着手为他上小学做准备的时候。琳达离了职刚好可以全身心扑在小武的教育上。他们就这一个孩子,万万不可有什么差池。
宏飞工作的公司几年前借着最后一波高科技泡沫上市,小发了一笔。这笔横财少说也相当于琳达五六年的工资。宏飞拍着薄薄的胸脯豪迈地承诺,就算只靠他一个人工作,他也能让琳达继续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琳达只好顺水推舟变成了全职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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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妇琳达·肖
〔美〕苏山
很久以来就想写一部关于海外华人生存状态的小说。感谢豆瓣这个平台让我终于下了决心拿起笔,把曾经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故事和愿意倾听的人们一起来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