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大西洋两岸的两位有着鲜明“民粹主义”色彩的政坛明星,再次成为欧美各大媒体关注的焦点。美国特朗普政府迎来执政满百日,毁多誉少;勒庞有惊无险地进入法国大选的第二轮,为总统宝座做最后的冲刺。欧美当下光怪陆离的政治图景让公众担忧民主社会的基石正在逐渐松塌。观察者网就此采访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发展研究所副所长丁一凡先生,对“民主”理念追根溯源。】
【观察者网】:您曾提到古代民主往往不是和投票制挂钩,而是抽签。那么在现代是否有可能建立类似的制度?或者说您认为抽签制是否在特定场合下有优越性?
丁一凡:
古代希腊一些城邦在实行民主制时,其实已经发现了投票并非最好的“民主”选择,因为投票会掩盖许多问题。他们选择了抽签这种方式来决定某些任命事宜。
民主的前提是参与的人一律平等,那么抽签是在所有平等的人中由运气决定结果的最公平方法。的确,在古代雅典的民主中,一些公职并不被认为是“肥缺”,却被认为是负担。公民必须承担责任,抽签如果摊到某人身上,他大概也只好自认倒霉。某种程度上看,抽签是比选举更公平的做法,因为排除了任何人为的因素。
在欧洲,抽签决定某些公职人选的做法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中世纪威尼斯共和国时期,抽签还是决定一些公职的做法。后来,欧洲城邦国家都被统一成了“民族国家”,面积和人口都大幅增加了,抽签的做法也就难以实行了。由各个地方派代表参与国家层面的决策成为必须,而各地的代表逐渐变成了选举产生,最终诞生了代议制。但有选举资格的人数一开始极少,只有全体人数的百分之几,所以被称为贵族制。直到后来,一定岁数以上的男性公民都可以参加普选了,代议制才被称为代议制民主。
【观察者网】:您认为美国宪法并不代表民主,反而力图遏制民主泛滥,那么,您对100年来美国的选民比例逐渐扩大这个事实怎么评价?
丁一凡:
美国人民争取民主的运动持续了近一个世纪,它恰恰说明,美国并非从建国伊始就是个民主国家。
投票权与参选权在代议制国家不是一开始就给予普通公民的。欧洲国家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开始进入代议制时期,但议会里议员的民众代表性并不太高,因为参加投票的公民的限制非常多。大多数人是没有选举权的。
美国建国初期,国会里的代表性也不高,参加选民的公民数量非常有限。那个时候,代议制并不等于“民主”。
英国这种国家自己给自己的定义就是贵族制,虽然有君主,但君主是个虚位元首,国家主要权力掌握在议会手中,而议员主要是些贵族代表。英国到1832年,选民才从占人口总数的2%扩大到4%。
在这种背景下,民众在西方国家不断组织社会运动,要求“民主”权利,要求普选的权利。美国后来居上,在放宽选举权上面比其他欧洲国家还更进了一步。1860年,美国形式上普及了男性白人的普选权,成为西方唯一男性白人有普选权的国家。
德国男性的普选权始于1871年,是在普法战争胜利,德意志帝国产生后的事。
法国到1848年革命后,才废除了高额的财产资格限制,普通公民才获得了普选权。
北欧国家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实现了男性的普选权。
这些国家的妇女争取选举权的民主运动持续了许多年,而且通过民主斗争,获得的投票权与参选权时间也不一样。通常是先获得投票权,很多年之后,才又获得了参选权。
一战后的美国妇女平权运动
美国各州的妇女选举权普及的情况各不相同,有的州早,有的州晚。直到1920年,美国国会才通过法律,正式承认白人妇女获得了同白人男子一样的选举权。
美国黑人获得选举权的时间要晚许多。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到1870年宪法第15条修正案,美国黑人名义上有了选举权,有的州也实现了白人与黑人的混合政府。
到1877年,由于对总统选举结果的分歧,共和党与南方的民主党进行了一场政治交易:民主党支持共和党人海斯当选总统,但联邦政府必须撤出在南方的联邦军队,把南方交给南方的白人治理。结果,南方交给南方白人治理后,黑人的选举权被束之高阁,甚至北方的黑人虽然名义上有选举权,但实际上却很少获得与白人一样的机会,被视为二等公民。
1966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美国黑人领袖罗伯特.威廉
直到20世纪50年代,在马丁·路德·金的领导下黑人开始了大规模的非暴力抗议。美国黑人运动还到中国来寻求支持。上世纪60年代,中共中央做过几次公开声明,支持美国黑人的民主斗争。毛泽东主席还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过美国黑人运动的代表。直到1964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民权法案”,从此黑人的选举权才正式得到了承认。
但美国黑人争取民权的运动仍维持了许多年,因为长期的种族隔离制度使法案很难落实。后来,美国的最高法院站在了民权一边,几次有重大意义的判决都支持黑人维持自己的民权。最后,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美国黑人才获得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被认为是第一位美国黑人总统进入了白宫。
美国民众虽然通过示威游行等“民主斗争”,获得了选举权,然而政治精英最终还是通过初选、超级代表、竞选筹资等机制把民众排除在真正的权力游戏之外。选举也就是政治精英把民众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事。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时,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在竞选中一不留神,把支持特朗普的普罗大众选民称为“可怜虫”(deplorable)。当然,舆论也指责她政治不正确,但她确实无意中透露出了这些政治精英对民众的看法。
【观察者网】:您引用过托克维尔对民主制的批评,认为民主制会放大普通人的恶习。如今这个观点很可能在大众中引发反感,您认为如何应对这种反感?
丁一凡:
如果单独把这些话抽出来,这种说法是会引起民众的反感。但要把托克维尔说的话放到他特定的语境里去分析。他在分析美国的民主政体,在说美国民众对一些事情的反应。其实,他的观察非常细致,分析也非常尖锐。
他是第一个从民主的视角出发来分析美国政治体制的人。他对美国的民主决策肯定的部分多,认为民主这种管理方法在管理地方问题上非常有效,也大大减少了公共管理的成本,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如果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是一部批评美国民主的书,那美国人肯定不会那么崇拜托克维尔。相反,托克维尔这本书,是美国学政治学的学生的必读书。可见,美国主流社会是非常认同托克维尔的分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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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维尔
《论美国的民主》手稿
然而,托克维尔没有局限于意识形态的分析,而是深入细致地分析了美国这个“民主社会”里的深层问题。
比如,他冷静地分析了美国普通民众关心的事情,发现那个时代民众只关心眼前的一些利益分配问题,缺乏长远的眼光。他认为,久而久之,美国民主治下的民众会陷入一种“民主专制”,即除了选举外,不关心政治,把一切都交给选举出来的执政者,由他们决定。民众变成了羊群,而执政者却有可能变成了放牧人。虽然执政者可能不那么蛮横,却仍然是某种程度上的专制。
托克维尔的担心是,如果民主只流于选举的形式,那么除了选举领导人这一程序外,民众反而会变成另一种“温顺的奴隶”。
很长时间以来,美国的民众除了选举时外,很难再对政府的政策发表什么意见,政府也无须考虑民众的反应。这恰恰证实了托克维尔的担心。
【观察者网】:在采用西方民主制的国家里,社会不公依然普遍存在,乃至公开的政治迫害也时有发生。如何评价这种局面?
丁一凡:
中国的舆论有时对民主有种误解。当人们遇到什么社会上的不公平事件时,会抱怨说,这不民主。其实,民主与社会不公并不矛盾。历史上,民主还制造了许多社会不公。这是因为,民主只讲“平等”,并把平等放到一切其他价值之上。有时,为了平等,民主就会迫害一些“出类拔萃”之辈。
比如,古希腊时代,民主的雅典就把一些杰出的人物流放了,理由就是他们太受人爱戴了。甚至有些战功卓著的将军,最后也被民主地判了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