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样的思考,我阅读了更多学术界内部和「学者与运动的关系」问题相关的讨论。两种思考路径似乎颇为主流。一种认为,学者所掌握的理论,尤其是理论背后的比较视野,可以对运动提供一些指导。另一种认为,学者服务于运动的方式,是帮助那些被边缘化的、不可见的「底层」群体变得可见,通过学术书写确立这些群体的主体性。
这两种路径,被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尝试过,这些尝试不仅真诚,而且非常重要。然而,我个人却无法被这两种路径的有效性完全说服。对于第一种路径而言,学者「指导」运动的姿态很难不带有某种居高临下的色彩。根本上,它预设了学者比运动参与者更知道如何推进运动,预设了知识是有高下之分的,预设了学者所拥有的「理论」是比运动参与者所拥有的「经验」更高级的知识。
而对于第二种路径而言,「为某群体发声」和「替某群体发声」之间的边界并不好拿捏,前者很容易滑向后者。毕竟,真正意义上的赋权,应是被边缘化的群体拥有自己发声的能力。在这一点难以实现的情况下,由学者充当发声中介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次优选择——但这却常常被学者忘记,使学者安于、甚至骄傲于「代言人」的角色,不经意间垄断了话语权。
正如学者布洛维(Michael Burawoy)所提出的「公共社会学」概念所设想的那样,学者和运动之间最理想的状态,应是真正意义上平等、交互地对话,一同完成知识生产。然而如何实现这一理想的状态,恰恰是布洛维没有处理的问题。
我想,在这个意义上,社会科学工作者从事以运动对立面为核心关切的知识生产,或许是一条颇有希望、值得尝试的路径。这一知识生产,很大程度上可以直接回应运动对于「有用的知识」的需求。被生产出来的不是理论,而是实实在在的、经验层面的具体事实以及对事实的系统性叙事(虽然理论依然是知识生产的重要工具之一)。而之所以这一知识生产必须由专门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完成,不是因为这些人拥有多么高的智识水平或思辨能力,而是单纯因为这一知识生产(尤其是涉及到历史维度的话)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收集材料、分析材料、做访谈、查档案,这些漫长而细碎的工作需要专人专职完成,这是由当代社会的社会分工所决定的。不过,知识生产的具体过程虽然由学者完成,但学者的研究议程,很大程度上应是被其所扎根的运动塑造的——运动的需求推动学者的问题意识和研究的议题选择,而不是相反。在这个意义上,知识生产的确可以说是由运动和学者平等、交互地共同完成的。
当然,并不是说这一路径背后不存在风险。一个显然的风险是,要想尝试面向权力的「向上研究」(studying up),必须要有接近社会「精英」群体的机会。拥有这种机会,本身就意味着学者拥有某种由阶级出身、求学经历、社会关系等多个因素决定的特权。学者和运动之间的权力不平等并未被消除。但是,正如我的朋友骆斯航所说,学者的目标不应该是通过反思和自省消解自身的特权(事实上,这种特权也无法仅仅通过反思和自省消解),而是有意识地、策略性地运用自身的特权,来为最终消除一切 特权的事业服务。在我看来,学者利用自身的特权去生产运动需要的、但又不易获得的、关于其对立面的知识,实现的正是这一目的。
当然,要真正做到这一点,一定不会容易。如何处理运动和学术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的问题。每一条路径背后,都会充满荆棘。但是,于我个人而言,这条路径毕竟以一种相对能够自圆其说的方式,为勾连运动和学术创造了新的可能性。它值得我更严肃、更有意识地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