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弟小刘是北京广渠门的一名成年男子,他自己开公司,并且用老婆的名字给公司命名。小刘喜欢潜水、威士忌、综合格斗,他老婆热爱旅行和美食。多么完美的婚姻。
小刘是广渠门综合格斗大师,主修巴西柔术,号称自己精通72种关节技,在拳馆掰折过别人的胳膊肘,也被别人扭断过自己的十字韧带。
他告诉我,其实他最享受的时刻并不是在擂台上制服一个成年男子。而是在枯燥乏味的练习中,把充气娃娃般的人形沙袋压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缠抱、压制和捶打。
我说我明白那种感觉,我练习站立格斗。我也很喜欢一个人打沙袋,甚至空击。你能感受到你的拳风,听见拳的声音。那仿佛是一场灵魂出窍,有时打着打着你会误以为自己是在海边或者青藏高原,物我两忘,直到不小心一拳打到了墙上,然后从白日清梦中痛醒。
我问过小刘,你有没有将你的地面技带回家,用于床笫之欢?他但笑不语。所以每次见到弟妹的时候,我都会仔细观察她的肘关节和膝关节,看有没有红肿的迹象,观察她的走路姿态,看有没有瘸。
还好没有,看来小刘只会掰充气娃娃,并不会掰他老婆。这是一个格斗家的基本修养。
今年情人节前夜,小刘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很低沉:哥,我跟你说一件事。
“怎么了,你的十字韧带又断了吗?”我急切地问,虽然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这毕竟是情人节,十字韧带断了的人无法从事某些活动。小刘真惨,我想。
“哥,我离婚了。”小刘的语调就像在播报讣告。
我当时正在吃饭,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我实在是难以理解,甚至至今都不知晓他离婚的确切原因。小刘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哭。
小刘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他不想解释,不想倾诉。他只是想哭一下,而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听他哭了,他毕竟是一个综合格斗家。我们练习格斗的男人,是没有哭的资格的。你要是练习了格斗然后又想哭,你只能找到一个你的同类,也就是另一个格斗家,去对着他哭。就像小刘在电话里对着我哭。
因为我们是同类,和兄弟。
第二天就是情人节,我很担心小刘的身心状况,我担心他买醉,担心他扑街在冰冷的东三环,然后被路过的流浪汉奸污。我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长时间没有回应。我看到他的微信签名改成了“学会了那么多关节技,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是啊,为什么学会了这么多关节技,打烂了那么多拳套和沙袋,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我也无法回答。
直到深夜,小刘终于回复了我,他说他没有去借酒浇愁,他只是在拳馆呆了一天。从第一拨人的到来,一直打到最后一个人的离开。2015年的情人节,小刘和充气娃娃度过。他疯狂地和充气娃娃在地板上扭打着,把它想象成一个阶级敌人,这个阶级敌人夺走了他的幸福,撕裂了他原本完美的生活。不知扭打了多久,打得充气娃娃都求饶了,小刘终于站了起来,放开了已经被扭成麻花的充气娃娃,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空击。
空击还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击影。意即你没有沙袋和成年男子作为对手,你的对手就是空气。击影能够综合锤炼你的脚步和节奏,让你找到格斗的感觉。缺点是比较枯燥,毕竟空气没有成年男子和充气娃娃那样的手感。
小刘说他那天晚上空击了很久,感觉把朝阳区上空的雾霾都打散了,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说他在想着那个不存在的阶级敌人。这个阶级敌人并非给他戴了绿帽子,也没有抢夺他的财产,可就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跟了快三十年,直到昨天终于显露了原形。
“这阶级敌人从小就跟着我,在我离群索居的岁月里;在我13岁的年纪就需要自己在灶台上做饭,把头发都点燃了的日子里;在我每天两包劣质香烟,烫着爆炸头到处和人打架的青春里,他一直没离开过我。四年前在我的婚礼上,他好像挥别了我,但昨天他又回来了,把我从这场短暂的狂欢里拉了出来。”
“我到昨天终于明白,这个敌人是我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的,我在拳馆疯狂地击打一天,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可我连他的影子都碰不到。”
我知道他说的这个阶级敌人就是孤独。小刘这下被孤独伤害得不浅, He needs a doctor, 我想,我要去北京拯救他。可小刘的一席话让我打消了念头,他说我去了他要带我吃牛欢喜,也就是牛逼,当地人民热爱吃这个。他说朝阳区一家以牛欢喜为特色的烤肉店的老板很喜欢我的文章,为了表达对我的激赏,说要为我杀光朝阳区所有的母牛。这听得我不寒而栗,我十年之内都不敢去北京了。我去了的话朝阳区的公牛怎么办?它们没了爱人找谁发泄去,我想到这就屁股痛。
小刘说没关系,你不敢吃牛欢喜,还可以吃牛严肃嘛。我说什么是牛严肃?他说母牛的叫牛欢喜,那公牛的就是牛严肃。我说我的严肃一贯争气,每天早上都很严肃,不用再吃牛的严肃来以形补形了。小刘不依,说一定要带我吃,反正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孤独的欢喜和严肃,留着也没用,不如炖来吃了。
我急了,在电话里对他说你不要这样自暴自弃,你的严肃是暂时没了用武之地,但来日方长啊!要是孤独的人都不配拥有严肃,那么估计北京的护城河都会被严肃填满了。其中还会包括一些知名严肃,比如窦唯的、张楚的、汪峰的,等等,毕竟搞摇滚的人生下来就很孤独。
小刘在电话那头若有所思,他说男人是因为拥有严肃所以时常孤独,还是因为生来孤独所以才需要严肃,这真是一个问题。我说,你慢慢想,仔细想,多想一下!你可以做一个哲学家,给自己安排点灵魂碰撞,也胜过你太无聊了以至于成天琢磨切了自己的严肃。
小刘说他不会切了严肃的。他说他没那么无聊,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北京的综合格斗比赛了。他准备一路披荆斩棘进入决赛,战胜一个对手就切下他的严肃,挂在腰上。我想象了一下他最后夺冠的样子,连腰上的皮带都是用对手包皮做的,我觉得有些不能接受。但是我还没来得及严肃地跟他谈谈这事,他就又一次出事了。
这次不是感情问题,而是十字韧带。它又断了。就在第一场比赛里,小刘被对手用膝十字固扭住了膝盖。因为小刘不认输,所以对方就一直扭下去,直到整个拳馆都听见韧带断裂的声音。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十字韧带又一次撕裂了。
小刘完了,他扑街了。生活对他太严肃了。
我给小刘打去了电话,他刚动完手术,还在病床上惨叫。这一次通话小刘没有哭,他仿佛已经习惯了命运对自己的打击。他说他要在床上躺三个月才能恢复轻微运动,而且这辈子再也不能从事任何格斗运动。
我问小刘,你为何不认输?膝十字固是无解的招式,你不可能逆转,你为什么不拍地认输?
他说他仅仅就是忘了而已。他说在那短短的十秒钟里,他感受不到擂台上空的日光灯,他仿佛又回到了在黑暗中蹂躏充气娃娃的每一个夜晚。肉体的疼痛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他只觉得全世界又只剩下自己了。直到他听见对手的惊叫,才看见自己的膝盖被折成一个可怕的角度,这把对手都给吓着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比赛?你明知道你的膝盖经不起最轻微的扭曲。你仅仅是想用战斗、奔跑、疼痛、烂醉这些东西充斥自己,一刻不能停歇。这些简单而粗暴的感觉能让你无暇思考,当你没空思考的时候,你就感受不到孤独。但你还是输了,你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事干不了,除了思考。我仿佛能看到你被孤独侵蚀的样子。
我告诉小刘,根据我的研究,孤独是比藏獒、大鹅和巅峰泰森还厉害的家伙,你试图挑战他,就是会死得这么惨,你怎么这么傻?你现在除了躺床上玩自己的严肃,你还能干嘛?
小刘说,哥,我想吃冒菜。
多么朴素的愿望,我还以为你想找个黑丝陪护,或者找个华为员工来帮你翻身呢。
小刘是成都人,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他每次回成都第一件事就是吃冒菜,他挚爱火锅店的热闹和喧嚣,但他从小一个人长大,想吃火锅时,只有去吃冒菜。成都多家冒菜店的老板娘都和他交好,经常问他一些尖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