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专栏 ✪ 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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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从外地回北京的火车上,一路都在想这个专栏的名字,终于想出几个可考虑的,发给约稿的严彬商量,最后确定了四个字:万家灯火。其实我一直喜欢这几个字,万家灯火,多么有人世间的气息,而且是普普通通老百姓的生活气息。很多事物都取这几个字,来聚集人间滋味,那个蛮有名的灯具装饰城、电视台的栏目、香港的电视剧、许多首风格各异的歌曲,等等。这么算下来,万家灯火,也几乎就是这一整个人间了。
既然是开栏第一篇,不妨望文生义地从这四个字说开去,也算是为这个专栏定一个调子。至于以后每篇所谈,盖不出平凡人的生活与哀愁,亦不会脱离日常的柴米油盐、悲苦欢欣。
我知道此四字出自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不需要去解释白诗的本义,仅仅从这两句即可以知晓,若想看见万家灯火,必须身在高远处。我喜欢这个词语,就是因为它是如此和谐地把卑微与宏阔、世情与壮美、人间烟火与空灵诗意交融一体,何况只有在清朗安静的夜色中,这景观才可见呢?正是夜晚,让灯火显出了它的意义,也让地上的万物多了人类可感的神秘和温情。
置身于拍摄技术如此发达的时代,我们实在很容易看见万家灯火的图景,只要太阳落下,暮色低沉,城市会自动亮起无数灯盏,站在高楼上拍摄,飞机上拍摄,总能定格一处万家灯火的场景。但最入心的,却是从这些高处降下去,到街道、胡同、小巷人家里,此时的万家灯火,幻化成一门一户的微光。我自然更爱这人世微光,每一束都是一个家庭的团圆夜宴,一对恋人的烛光晚餐,一个人的独自等待。
哦,万家灯火,我只取走一抹微光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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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童年时代,我家乡所在的偏僻乡野里,光亮是那么稀少,夜晚的主色调只是黑,或者浅黑、半黑、深黑,这要看那一晚的月亮是怎样的。记忆的最初,乡下还没有通电,夜幕黑沉、牛羊入圈之后,人们都只能待在同样黑黑的屋子里,说几句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女子找了婆家,谁家的小伙还打着光棍,牛该上料了,猪却掉了膘,就这么睡去了,直到太阳的微光又一次辐照大地,再准时醒来,重复下一日。
但乡野的夜晚并不是完全没有光,最亮的就是月亮,除了它,能见到的光亮只是有限几种。第一种是煤油灯的光芒,家里的老灯盏还是黄铜的,灯芯是祖母用破棉絮捻成的细绳,一根洋火点亮它,那点光果真如豆般大小,跳跃如舞,随时提防破窗户透过来的风把它吹灭。这一点光亮,只是为人们照亮一下屋子,铺好被褥而已,很快就被祖母吹熄。因此,我记忆里几乎找不到亲人们任何夜间的模样,能想起来的他们,都是身在白日的面目,粗红泛黑的脸,起老茧的手,浆洗的发白的旧衣服。
再一种是手电筒,用来走夜路。乡野的路,到处是绊脚的石头,在黑夜里能随时让你摔倒。一只手电筒,能在黑暗中扣出一小片看得清的路,我们就跟着这一小片光芒移动。有时候,跑丢的牛羊滞留在山里,只能打着手电筒去寻找。我那时常常见到北边的山上闪过一束很弱的光,就知道又有人和牛羊在互相寻找了。
读高中的时,我酷爱看武侠小说,小镇里所有的租书亭都看遍了。白天在课堂上没时间看,就晚上读。因为宿舍的灯会按时熄灭,就买了一只小小的手电筒,蒙上被子,躲在被窝里看《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寻秦记》。那时候,我以为微光是手电筒发出的,现在想来,微光是手电所照耀的那些文字,是文字组成的那些故事,是故事为我创造的不曾想象的世界,它们吸引着我。
还有一种,通常被叫做鬼火。我有几次也跟祖父、父亲去山里寻找牛羊,因为空旷,山野似乎没有村庄里那么黑,而是一种深青。我们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坟地,也遇到被人丢弃的兽骨,偶尔就见到蓝色的微光闪现。我既害怕又好奇,觉得一定有什么魂灵样的事物在借着光芒跳跃,也许是全村人逝去的祖先们趁着夜色跑出来游玩。后来学了物理,老师讲是骨殖中的磷暴露在空气中,发生了反应,才有了光。这时候,我不免为那些魂魄感到遗憾,似乎他们唯一可置身人世的载体生生被科学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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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在纯粹的光明中,就像在纯粹的黑暗中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抛开所谓的哲学,从我们最日常的生活去理解它,或许更有意味。如今的城市,常常追求灯火通明,发光被当做了一种现代的时尚美学去追求,君不见那些高楼大厦不仅内部装满各种各样的灯,外表也贴上反光的玻璃,通体明晃晃,仿佛想用一种消失的技术确立自己的存在。我们不妨想象,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在夜晚时每盏灯都亮着,和每盏灯都熄灭,应该是同样的恐怖而诡异。前者大概可以设想出一架上满发条的机器,在永不停歇地飞速运转着,其中的人当然也一样;后者呢,则成了诡异的、包藏无数危险的空间,令人不敢走进。只有在少数的灯光亮起的时候,这栋大厦才会显出唯一的温柔,或者说,只有微光才是面对夜晚的恰当姿势,才是有人间味的光。
人类确实是可笑的,因为总是在自以为是。
这两年四处出差,住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宾馆。几乎所有的宾馆房间里,都装了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开关,每一个开关都控制着一盏或几盏灯,而每一盏灯的光都微弱而暧昧。我一直好奇,如此繁复而无用的设计目的到底是什么,是想制造出一种模仿家庭卧室的温馨气氛,还是设置一个用灯光来玩的游戏?客人们总要摁完这个摁那个,才晓得哪个开关是对应哪盏灯的,然而转身又随即忘了。
而且,即使你把所有灯都打开,它们从天花板、门廊、衣橱、卫生间、床头、书桌各自努力地发出光来,整个房间也还是晦暗不明,不止是不明,是一种奇怪的光的交错。这时候,我总会想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体内被桃谷六仙灌注的那六道真气,它们各自为政,胡冲乱撞。最后,我常常把所有灯都关掉,把窗帘彻底拉开,让窗外的霓虹灯、汽车灯、其他楼宇的光亮穿过夜色进入屋里。我搬一把躺椅,葛优瘫在窗边,贪婪地让这些微光笼罩着我。这是我在宾馆房间里,唯一能感到慰安和美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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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要提到月亮与星辰。
这两年,傍晚的时候带着女儿出门,只要天气好,她总会指着天空说:爸爸妈妈,看月亮,星星。我抬头,月亮很大,但并不会耀眼,星星只有微光,但那微光永不熄灭,它们在遥远的宇宙里闪烁,像是某种密码或暗语。我会想起,似乎来到北京这些年,只有女儿提醒时才认真地看过月亮和星辰,大多数的时候,我不是在低头赶路,就是在埋头赶稿。她还保留着人类的本心,对自然界的光更敏感。万圣节的时候,我们给暖暖买了一个可以发光的小南瓜灯,她拎着在屋里走了几圈,对它并不太感兴趣。南光灯退化为一个可以滚来滚去的玩具,那个用来发光的按钮,毫无存在价值了。
然而在乡下,月亮和星光是不需要刻意去看的,它们会直接撞到你怀里,染得你满身都是;就算那些没有月亮的黑夜,也还有灶膛里的火,有孩子们用罐头瓶做成的简易灯笼,它们都在人世的低处、深出,轻柔地闪耀着。
我很想带着女儿去向这样的黑夜,感受这样的微光。
刘汀,青年作家,诗人,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钟山》《山花》《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化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界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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