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丈夫”
文 宋小君
北风劲吹,草木摧折。
此刻,一群女人,满面风霜,衣衫褴褛,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包袱,正迎着风往北走。
其中,女人群中,唯一一个男人,独臂,正弓着腰,拉着一辆车。
车上,一个叫姜芦的女子正遥望着北方。
这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天下初定,但仍旧是百废待兴,这群女人走过的地方,时不时就能见到饿死的人。
大多数活着的,都关心着食物。
没有谁在意这群女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女人群中的独臂男人,只顾着拉车,一言不发,从表情到步伐,都像极了一头牛。
他走在队伍最前,身后的女人三三两两地跟上来,步伐飘忽却又透着坚定。
她们已经走了三个多月了。
要是这时候,你正好迎面遇见她们,你包袱里还有一块饼,一块腊肉,女人们都会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你,你需要缝补衣服吗?你走累了想捏捏腿脚吗?你想摸我的奶子吗?你想和我睡个一晚上吗?
如果你说“好”,她们只会向你要一口吃的,就愿意答应你几乎所有的要求。
除了姜芦。
因为姜芦被女人们认为是队伍里最富有的,她还有一个愿意为他拉车的男人,尽管他少了一只胳膊。
而这个独臂男人,即便在这样的路上,也不想让姜芦受一点委屈,维护者她最基本的尊严。
女人们有些恨姜芦。
她凭什么?
如果你问她们,你们这是要去哪?
她们会不约而同地看向姜芦,而姜芦会抬起头,看着你,告诉你:
天冷了,我们要去给丈夫送冬天的衣裳,丈夫走的时候,还穿着春衣呢。
你要是想弄明白她们的丈夫去了哪里,事情就要从头说起……
劈山岭,山脚下,有个村子。
村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葫芦村。
葫芦村之所以叫葫芦村,因为全村人都以种葫芦为生。
葫芦可以做酒壶,剖开可以做瓢,运用一点想象力之后,还可以做成装饰品。
而在这些都可以换成钱,换来吃穿用度。
葫芦村里,有个奇怪的女孩,叫姜芦。
姜芦种的葫芦尤其好,村子里甚至有人说,姜芦就是葫芦生的。
因为姜芦的父母生不了孩子,就每天在葫芦园里烧香,求子。
有一天,父母发现葫芦园里,长出来一个颜色鲜艳的葫芦,剖开以后,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女孩。
他们欢天喜地,把女孩养大,给她取名叫姜芦。
虽然这只是传说。
但葫芦村的村民仍旧对此深信不疑,证据之一,就是姜芦种的葫芦,饱满,圆润,甚至颜色各异。
如果姜芦不是葫芦生的,为什么她能种出这么好的葫芦呢?
但姜芦身上更奇怪的地方是,她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打从生下来就不会哭。
小时候,被邻居欺负,摔倒了,受伤了,她都不会掉眼泪,只会笑。
即便是努力想要学别的孩子哭的表情,姿势,也只能发出几声干嚎,绝无眼泪。
后来,姜芦的父母先后去世,姜芦伤心万分,努力想让自己哭出来,也没有挤出过一滴眼泪。
父母离世都不掉眼泪,村民们认为姜芦不孝,没有人喜欢不孝女。
谁会喜欢一个薄情的女人呢?
除了万梓良。
万梓良是村子里的破落户,家贫,自己也不务正业,唯一的消遣,是骑在姜芦葫芦园的土墙上,给姜芦讲笑话,逗姜芦笑。
而姜芦又最不经逗,常常被逗得咯咯娇笑,而且一笑起来,就停不住。
笑声就像从山上落下来的泉水击打石壁,煞是好听。
年纪轻轻的万梓良,仅仅是听着姜芦的笑声,就能脸色涨红,腰里像长出来一棵树,顶得猛了,裤裆也就撑破了。
姜芦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借葫芦来胎生,不然人世间怎么会有笑得这么好听的女人呢?
万梓良坚信这一点。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骑在墙上,对着姜芦叫嚣,姜芦,我要娶你当媳妇,让你睡塌我的炕,给我生孩子。
正在浇葫芦的姜芦就拿水泼他,别做梦了,我才不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万梓良就不爱听了,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姜芦弯腰浇水,笑着说,我喜欢读书人。
万梓良嗤之以鼻,读书有什么好?
姜芦说,读书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解释。
万梓良更不爱听,摇摇头,现在连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闲心思读书?依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嫁给我算了。
姜芦一瓢水泼过来,万梓良打了个激灵,没坐住,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
隔着墙,他还是听见了姜芦银瓶炸裂一般的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姜芦说了这样让他伤心的话,他还是觉得无比幸福。
万梓良觉得,这个世上,有些女人,是有毒的。
姜芦葫芦种的好,其实有自己的秘诀。
她每天都晚上,都跟葫芦园里的葫芦说话。
有时候是念几句诗,有时候唱几句曲儿,有时候说说自己的心事。
她觉得葫芦们都能听懂。
风一吹,葫芦藤就摇头点头。
这是只属于她和葫芦们的秘密。
女人的心思,除了夜风,月亮,三四月的春雨,漫天的星辰,还有她亲手养大的植物,又有谁能真正弄懂呢?
这一晚,姜芦正在和葫芦们说着话。
月光照过来,土墙上,一个白影一晃而过,跃进了葫芦园。
姜芦心说,搞不好又是万梓良来偷葫芦。
随手拎起了一个盛水的大葫芦防身,走了上去。
借着月光,姜芦看见葫芦藤下面,有一团白影在蠕动,姜芦轻轻呼吸给自己壮胆,随即举起大葫芦就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
一声男人的惨叫。
等那团白影动了动,姜芦才看清,竟然是个赤身裸体的男子。
姜芦一团怒火烧了起来,哪来的轻薄子,也太不要脸了。
不由分说,抡着葫芦就是一通狂打,男人惨叫着往葫芦藤深处躲,边躲边叫着,莫打,莫打。
姜芦哪管那么多,噼里啪啦高频率地狂抡。
男人终于怒了,大喊一声,够了。
姜芦手里的葫芦一愣。
男人开口,其实我……
砰的一声,葫芦砸在了男人的脑袋上,应声碎成几瓣儿。
男人看着姜芦,眨了几下眼睛,身子一委,昏死了过去。
姜芦看看倒地的男人,又看看自己手里已经不知道碎到哪里去的葫芦,也愣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外面人声、狗吠,火把烧红了夜,有差役喊,奉旨抓拿逃避徭役的壮丁,凡包庇者与罪人同罪。
姜芦看看躺在地上,遍体鳞伤的男人,这才明白了,赶忙用葫芦藤盖住了男人,自己跑出去,等着差役来搜查。
直到差役叫嚣着离去,门也没响,姜芦松了口气。
回到葫芦藤下,一瓢水泼过去,裸男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再一次弄明白了处境,更加慌乱,双手一会捂住自己的下体,一会捂住自己的头。
这倒是把姜芦逗笑了。
姜芦的笑声传过来,比凉水还让裸男觉得通透,他喃喃地解释,小人范希郞,逃窜中慌不择路,才翻墙进了姑娘的园子。
姜芦忍着笑问,那你逃命为什么不穿衣服?
范希郞道,差役一路放狗追我,我急中生智,把衣服丢的到处都是,本想这样就能让狗子迷路……
姜芦哈哈大笑,你倒是够聪明的。
笑完,看着此情此景,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古时候有“蕉叶覆鹿”,现如今有我姜芦葫芦藤覆裸男,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被写进书里、
范希郞一怔,原来姑娘叫姜芦,原来姑娘也是读书人。
姜芦连连摆手,我就是读了点杂书,可不敢叫自己读书人。
此后,姜芦就偷偷把范希郞留下来,替他疗伤。
没有钱抓药,就去卖葫芦。
范希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除了帮着姜芦照料葫芦园,还会给姜芦讲讲书中的掌故,什么邹忌讽齐王纳谏了,冯谖客孟尝君了,唐雎不辱使命了,三年化碧了。
但姜芦更喜欢听范希郞读诗经。
每次范希郞念诗的时候,姜芦就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如碧波。
姜芦最爱听的是一首邶风,名曰“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范希郞告诉姜芦,这首诗里,就有一个故事。
一个要外出打仗的战士,想对留在家中的妻子说的心里话。
此番离去,怕是不能相见。
打起仗来,不知道这样被拆散的眷侣还有多少。这也是为什么圣人讨厌打仗的缘由。
姜芦听罢,说,我是个小儿女,家国征战我不懂。我倒是觉得,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如此深情厚谊地对我,告诉我,分别之后,不能复见,又如何?我早已许下了与你生死生契阔的誓言。那我就算是死了也满足了。
范希郞没想到姜芦会读出这样的用意来,他怔怔地看着姜芦,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日子久了,范希郞伤也好了。
伤好了,就没有理由再住在葫芦园,圣人说了,名不正则言不顺。
范希郞提出了辞别。
姜芦正弯着腰给葫芦浇水,听到范希郞的道别,没有回头,只是问,你要走了?
嗯。
去哪里?
回家。
你家里可有妻儿在等?
无妻无子,我自幼是孤儿。
那你要是被差役抓住怎么办?
那我就再跑,再翻墙跳进你的葫芦园。
……那你走吧。我就不送了。
范希郞看着姜芦的背影,以前没想过,一个转身要这么耗力气。
姜芦听着脚步声远去,看着一藤的葫芦,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范希郞磨磨蹭蹭地走出去三里路。
突然一个声音喊他。
他转过身,就看见姜芦抡着一个硕大的葫芦流星一样向他冲过来。
范希郞不解,怔住。
姜芦飞奔而来,借势跃到了半空之中,以一个女人几乎不能完成的姿势,双手高举着葫芦,毫不迟疑地向着范希郞的头顶砸了下来,砰的一声。
范希郞还没反应过来,就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姜芦半拖半拽地把范希郞拖回了葫芦园。
等范希郞醒过来,摸着头顶上的包,一脸无辜地问,姑娘为何又打我?
姜芦深吸一口气,说,你是读书人,你知道,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总需要一个理由。你道别的时候,我想找一个留下你的理由。但我笨,一时半会,我没找到。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你受了伤,就要留下来养伤。我从你脑袋上打出来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范希郞呆住,哭笑不得,紧接着猛地伸出双臂,狠狠地抱住了姜芦,连声说,打得好,打得好。
姜芦被抱得近乎窒息。
从此之后,两个人在葫芦园里,一起读书,种葫芦。
等到春暖花开了,请了乡里乡亲,在葫芦园里,简简单单地办了婚事。
婚宴上,万梓良喝多了,掀了桌子,大吼,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跳起来,揪着范希郞的衣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凭什么就娶了姜芦,你娶了姜芦,我将来娶谁?
姜芦走过来,拉住了万梓良,告诉他,万梓良,我心已经给了他,就不能给你了。
万梓良看着姜芦,大颗眼泪砸下来,一言未发,转身大步离开。
据说,男人觉得自己伤心了,就是要长大了。
婚后,日子平和安静。
姜芦把葫芦种出了不同的样子。
范希郞手艺很好,在葫芦上刻诗,卖出去,换了钱,买吃的,买穿的,买花种。
两个人想象了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生三五个孩子,把葫芦园扩大一番。
为了到底是要给范希郞起个书斋,还是要给姜芦盖个花园,争执不休。
一日,春光正好,夫妻二人,正在葫芦园里照料葫芦。
范希郞穿着姜芦纺的薄薄麻衣,还是出了许多汗,姜芦替他擦汗。
女人看着男人忙碌时流汗的样子,心底里时不时就会泛起温柔来。
墙外一阵骚乱,一群差役牵着鹰犬就冲进来,大呼小叫着绑了范希郞,大声宣布,范希郞早已经被选为壮丁,命就给国家了,要为国尽忠。
姜芦死命拦住,差役把刀横在了姜芦脖子上,抗命么?
范希郞担心姜芦受伤,安慰她,娘子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差役们绑着范希郞就往外走。
姜芦被推倒在地,伤心过度,晕倒在地。
等姜芦醒了过来,就看见了万梓良。
姜芦挣扎要起身。
万梓良拉住她,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我的丈夫。
万梓良按住姜芦,他已经被押到北面了,不止是他,村子里所有的精壮男子,连同牛马都被拉走了。要给皇帝修什么大工程。到底是什么工程需要那么多人啊,牛啊,马啊?
姜芦一怔,看着万梓良。
万梓良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袖管,我断了自己的一只右手,才勉强留了下来。
姜芦摸着万梓良的袖管,看着她,心里痛得说不出话,但眼睛里却干涩无比,还是没有眼泪流下来。
姜芦有些恨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是个薄情的人。
你是为了我才……
万梓良摇头,你想得美,我只是为了逃避徭役。
姜芦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就开始了漫长的等。
一个女人一生中,总是要花许多时间,等一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
春去秋来。
北雁南飞。
叶子黄了又绿。
思念丈夫的时候,姜芦就读诗经,温习当初范希郞讲过的掌故。
万梓良来帮助姜芦照料葫芦,看着姜芦在读诗,他发现,姜芦以前只是没有眼泪,现在连笑声也没了。范希郞带走了姜芦的笑声。
这让万梓良觉得很难过,甚至比当初姜芦嫁给范希郞还难过。
万梓良想起姜芦说过的话,读书人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解释。
万梓良有些恨为什么自己不是个读书人,他不明白自己心里现在的感受,就算他明白,他也说不出来。
秋去冬来,风吹凉了经过的一切,一天比一天冷,葫芦园里,一片萧瑟。
范希郞没有书信寄回来,姜芦送去的书信也没有回音。
音书断绝,原来是这个意思。
姜芦常常坐在葫芦园,看着天色,就陷入了沉思。
对丈夫的思念像个旋涡似的,能轻而易举地吞没女人。
夜里,姜芦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点起了油灯,开始缝补寒衣。
万梓良再来,惊觉姜芦把葫芦园卖掉了。
万梓良有不好的预感。
到处去找姜芦,发现姜芦正在挨家挨户地游说那些同样被抓走了丈夫的女人。
跟我去北方吧,天冷了,北方更冷,丈夫们走的时候,还穿着春天的衣服呢。
有的女人像是听不懂姜芦的话,你在说什么啊?
有的女人觉得姜芦疯了,你知道北面有多远吗?我们出了葫芦村,就会死在路上,连尸体都会被野狗吃了。我不想被野狗吃。
有的女人似乎被姜芦激怒了,姜芦这番话提醒了她们,自己还有个丈夫。姜芦的提醒,对这些忘记丈夫存在过的女人,无异于一种侮辱。
她们把姜芦打了出来。
姜芦着急了,嗓子都哑了。
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思念丈夫吗?你们不怕丈夫受风寒吗?你们不想见见他吗?你们就这么忍心吗?
女人们都不再回应,看着姜芦,一起冷漠了下来。
姜芦在女人群中,像是个奇怪的生物。
万梓良在一旁看着,这回他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了,他很心疼,心疼眼前这个丢了丈夫的女人。
姜芦最后说,七天之后,我出发,你们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走。我在村口等你们。
七天之后,姜芦背着一个包袱,一个葫芦。
包袱里是给丈夫的寒衣,给自己的干粮,还有无数个希望。
葫芦里,盛满了思念,也盛满了家乡的水。
等到晌午,没有一个女人来。
姜芦叹了一声,要走,就听见有人喊她,姜芦。
她回过头,就看见万梓良自己拉着一辆牛车赶了过来。
他只有一只手了,只能像耕牛一样,把牛车套在自己肩膀上,弓着腰,吃力地往前走,他努力把自己当成了一头牛,就真的像一头牛了。
一个男人到底有多爱一个女人,才会为了她,把自己变成一头牛。
姜芦觉得自己无力承受这样的重量。
直到这头牛走近了她。
你来干什么?
万梓良喘息着,傻女人,你知道北面有多远吗?关山阻隔,你自己到得了北方吗?
姜芦坚定的,我到得了。我去找我自己的丈夫,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陪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给了你的丈夫,就像我的心给了你一样。此生,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但我希望和你一起上路,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你的机会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再听听你的笑声。但我知道,在你找到丈夫之前,你不会笑的。那我就陪你找到他。我希望你成全。
你这又是何苦?
万梓良笑,那你又是何苦?
姜芦沉默了。
上路吧。
这条路,并不容易走。
越往北,天越冷。
两个人风餐露宿。
越往北,沿途所见的情景,就越发惨烈。
很多村子,壮年男子走了,也带走了村子里的生气,只剩下了老弱病残和死气沉沉。
女人们勉勉强强地维持着生计。
有的女人,听说姜芦是北上寻夫,竟然像是找到了希望,纷纷响应,求姜芦带自己同去。
姜芦没想到,沿途还能凑成一支寻夫的队伍。
绝望会传染。
但希望加上希望,就更有希望。
寻夫的队伍一路往北走。
盘缠花光了,干粮吃尽了,女人们就开始用自己的手艺,自己的力气,最终不得已用自己的身体,只为了换一口吃的。
每一次“出卖”,都化成了往北走的力量,北方有风雪,北方也有丈夫。
你需要缝补衣服吗?你走累了想捏捏腿脚吗?你想摸我的奶子吗?你想和我睡个一晚上吗?
我只要一口吃的。
有吃的就有力气。
有力气就能继续往北走。
我的丈夫在北面等我。
有的女人生了病,死在了半道上。
临死前,垂死的女人,托付姜芦,活着见不到我丈夫了,我把精魂附在寒衣上,求你替我把衣服送给他。他脸上有一颗很大的痣,你不会认错人。
有的女人,出卖身体的时候,被好心的恩客看上,想了一夜,索性就住了下来,她们痛恨自己,痛哭着告诉姜芦,我实在走不动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就是寻夫,现在我就把恩客当成我新的丈夫吧。
有的女人把自己的心迹,翻译成了劝解姜芦的话语。
你身边不就有个男子吗?丈夫丈夫,在一丈之内,才叫夫君。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就跟你身边这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吧。别折磨自己了,别往北走了。
姜芦没说话。
万梓良知道,姜芦不说话,不是认同,而是怕伤到他。
他很珍惜这样的默契。
万梓良开了口,她是我心里的人,但我不是她心里的人。我就是要陪着我心里的人,找到她心里的人。
女人就叹息,你们两个啊,都是傻子啊。
寻夫的女人们越来越少。
这支北上的寻夫队伍,终于开始土崩瓦解了。
只剩下姜芦和万梓良。
万梓良把牛车换成了最后一点食物。
两个人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北走。
姜芦走不动了,万梓良就扶着她,背着她,抱着她,拖着她。
向北,向北。
姜芦受了风寒,身子滚烫,没有药治疗。
姜芦咬着牙,忍着,终究是昏迷了。
万梓良扛着她,找到了村子里唯一一个大夫。
万梓良求大夫救人,头磕破了,磕出了血来。
大夫无奈,指着姜芦问,她是你什么人?
万梓良额头上的血流进了眼睛里,看着姜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是我妻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万梓良心里有惊心动魄的幸福感。
大夫用了自己的最后一副药,救醒了姜芦。
万梓良把最后的口粮,分给了大夫一半。
继续往北。
万梓良把食物都省下来,给姜芦吃。
尽管如此,还是不够。
两个人饿的都没有了力气。
姜芦饿得晕了过去。
万梓良说,我去给你找吃的,你等我。
说着,就挣扎着往外走,往外爬。
姜芦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了范希郞,听到了范希郞给自己读诗经。
直到,嘴边一股血腥味传过来,饥饿蛊惑着她的舌头,她的喉咙,她吞咽的能力,她忍不住喝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饱腹感,让姜芦很不适应,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看见万梓良正躺在自己身边,终于放心了似的看着她。
姜芦问他,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万梓良笑,我找到了一个屠户,他给了我一葫芦猪血。
姜芦问,你喝了吗?
万梓良拍拍肚子,我喝饱了才回来的。
两个人带着这一葫芦猪血,继续上路。
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们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甚至也不知道疲倦了,只知道往北走,双脚已经学会自己辨认方向。
姜芦向一个路过的樵夫问路。
樵夫指着前面的一座山告诉他们,翻过这座山,再走三天,就能看见了。
总算是逼近了。
姜芦觉得心里又腾起了力量,她去看万梓良,想给万梓良一些鼓励。
万梓良看了姜芦一眼,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涣散了,随即委顿在地。
姜芦吓坏了,连忙去拿葫芦,想给万梓良喝口猪血,但,葫芦却是空的。
姜芦看着脸色惨白的万梓良,看看手里的葫芦,脑子里一阵轰鸣,什么都明白了,你给我的喝的是……
万梓良用尽力气举起手,姜芦连忙握住。
万梓良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听不见你的笑声了。
姜芦想要笑给万梓良听,却笑不出来。
她想哭,却没有眼泪。
她更恨自己,猛地抽自己的耳光。
万梓良拦住她,我没读过什么书,很多事我不明白,很多事我也解释不了,但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要去给范希郞送衣服,我很高兴我能明白这些,我更高兴,我能和你一起亲历这些。
说罢,万梓良闭上了眼睛。
姜芦抱着万梓良瘦弱惨白的尸身,呆立在山脚下苍凉的风里。
我不会让你被野狗吃掉的。
姜芦一把火,将万梓良的尸身烧成了灰,把骨灰装进了那个曾经盛过万梓良鲜血的葫芦。
姜芦说,丈夫给我讲过一个掌故,周灵王时,苌弘被杀,蜀人把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血化成了碧玉。
万梓良,你的血在我的身体里,从此以后,你就我是我的一部分了,你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你也算是求仁得仁吧。走,我们上路。
翻过了山,继续往北走。
累了就睡。
醒来继续走。
继续往上爬。
眼前越来越模糊,只剩一口心气儿撑着。
眼前再一次清晰起来,就看见了漫山遍瘦弱的壮丁们,凿山劈石,遍体鳞伤的牛马们拉着滚木,监工们举着鞭子,像抽打山石一样抽打壮丁。
烟尘滚滚中,蜿蜒而去的就是从大周开始就一点一点兴建起来的长城。
已经无法只是用宏伟、壮丽、巍峨来形容了。
那几乎是人力的顶峰。
但此时,这一切在姜芦眼里,都不重要。
她的丈夫在这里,范希郞在这里,什么千秋功业,什么前无古人,这些都跟这个寻找丈夫的女人无关。
她的脚,终于踏上了长城的城砖。
壮丁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性别的陌生女子。
连监工的鞭子也愣在了半空中。
姜芦检视着壮丁们脏兮兮如雕塑的脸庞,个子高的,矮的,少年的,中年的,有头发的,没有头发的,腰背仍旧挺直的,驼背的……
你脸上有颗痣,这是你的寒衣,你妻子让我捎给你。她死在了路上。
你见过我丈夫吗?
他叫范希郞。
我是他的妻子。
我来给他送寒衣。
壮丁们面面相觑,这里人太多了,没有人在意别人叫什么。
他们到了这里,就和牛马一样了,牛马要名字又有什么用?
但姜芦还是震撼了他们。
那是来自于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震撼。
这样的震撼让这些男人们,身体和灵魂里,某一部分在同一时间复苏了。
范希郞。
范希郞。
我是你的妻子。
我是姜芦。
姜芦重复着,嘶喊着。
你能听到她嗓子眼撕裂了。
你能看到她声音里流出了血。
姜芦喊哑了嗓子。
姜芦的呼喊激起了声浪,壮丁们一声叠一声地喊了出来,范希郞,你老婆来给你送寒衣了。
声浪回荡在山谷里。
壮丁们是替姜芦呼喊,似乎也是再替自己呼喊。
这样的呼喊过于感染,又过于壮观,监工们放下了鞭子,也加入了声浪。
范希郞,你老婆来给你送寒衣了。
但,没有人回应。
直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同击鼓传花一样传过来,差点被山风吹散了,才勉强传到姜芦耳边,姜芦才听清楚了——
范希郞,三个月前,已经累死了。
长城上一切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姜芦,此时,似乎所有人都有了同一种感觉:有什么东西幻灭了,那不只是姜芦自己的幻灭,好像也是所有人的幻灭。
姜芦却异常冷静,死了?他的尸骨呢?
壮丁们再一次把这句话传开去。
回来的声音响起来,按照惯例,修筑长城死在这里的壮丁,都埋进了城墙里。
姜芦仍旧没有眼泪。
甚至没有哭的表情。
她在壮丁们复杂的目光里,踩在长城上,继续往前走。
壮丁们、监工们,纷纷都让开了道路。
姜芦走,一直走。
直到跌倒在长城上。
她努力欠起身,动作缓慢地举起葫芦,砸在了长城的城砖上。
她已经没有力气。
落在城砖上的葫芦,几乎连声响都发不出来。
壮丁们甚至不忍心再看。
你把头扭过去,有些绝望,你不愿意见证绝望。
也是这时候,你听见连绵不绝的响动,从长城深处传过来。
你能感受到那种震颤。
这种震颤越来越强烈,你几乎站不住。
你扭回头,看过去,就在姜芦葫芦落下去的地方,一道裂缝,蜿蜒地延伸开去。
你和壮丁们都站立不住,东倒西歪。
在震彻天地的响声中,城墙轰然倒塌,尘土漫天,整个世界都随之颤动。
等到尘土散去,你看向姜芦,姜芦看向那些四分五裂的城砖,那些被埋葬在城墙里的尸骨纷纷重见了天日。
那是许多女人的儿子,也是许多女人的丈夫。
姜芦看着森森白骨,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她以手做脚,一寸一寸往前爬,爬近那些白骨。
靠近了。
白骨太多,她认不出到底哪一团白骨才是自己的丈夫。
就在这时候,姜芦觉得自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复活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流出来,流到脸颊上,炽热,滚烫,姜芦不知道那是什么,她用手指拾起来,尝了尝,苦的,涩的,咸的,包括万象的。
是眼泪。
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一滴眼泪。
积攒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为了这么一天。
突如其来的领悟,让姜芦顿悟了一般。
像是久旱的泉眼被唤醒,泉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顺着破烂的衣衫,顺着瘦弱的腰肢,顺着健硕到不协调的小腿,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以席卷之势,流下来,流到了城砖上,流到了白骨上。
范希郞。
姜芦接着喊。
眼泪和喊声,互相唱和着,像一首动听又惨烈的曲子。
你和壮丁们都愕然地看着,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那些眼泪,在寒风中冒着热气,烫着冰冷的城砖,叩问着森森的白骨。
你是范希郞吗?
眼泪流干了。
姜芦的眼角,流出了血,血混着眼泪,就像是某种解药,又像是某种毒药。
血泪。
有人惊呼。
这是血泪。
血泪流在地上,自觉地汇成了一道溪流,那股溪流,活了过来,蜿蜒着流过数堆城砖,绕过一些白骨,迫不及待地奔向了一个去处。
那是一团残缺不全的骨殖。
血泪混成的溪流,冲向了骨殖,拥抱了骨殖。
骨殖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在回应血泪的拥抱,血泪不容分说地渗了进去。
这是一次团聚。
姜芦爬过去,抱起了骨殖,范希郞,我找到你了。夫君,你冷吗?穿上妻子为你缝制的寒衣吧。
在壮丁们的注视中,姜芦把寒衣给骨殖穿上,紧抱在怀中,夫君,要是没有万梓良,我找不到你。他说他想听我的笑声,我现在找到你了,我可以笑出声来了。我想谢谢他。
姜芦笑出声来。
笑声如山涧的清泉,洗濯着她流经的一切。
你和壮丁们都被这串笑声感染了。
姜芦笑着,笑得很开心,笑得很像小时候。
她抱着范希郞的尸骨,装有万梓良骨灰的葫芦,嘴里念着什么,纵身跳下了山崖。
有的壮丁听见了姜芦念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有的壮丁说,他看到姜芦跳下去,又看到一只鸟飞了起来。
有的壮丁说,后来,他经过山谷的时候,发现那里长出了一整片葫芦园……
宋小君
美文日赏脑洞故事专栏作者
作家,编剧,编辑
想做个会讲故事的人
十八岁的梦想就很狰狞
想和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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