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那年的许多记忆都已十分模糊,唯独由两件事让我铭记至今。第一件是邓小平的逝世,第二件则是香港的回归。我仍记得那天我正在看电视,消息灵通的香港记者报导了邓小平逝世的消息。深圳人与邓小平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深厚感情,震惊与难以置信因此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伟人的逝世对于寻常老百姓的冲击力。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课堂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气息,甚至让人感到天空也灰暗了几分。我父母曾告诉我,毛主席去世时,全国上下的悲痛要比这更强烈,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但我已无从感受当时的气氛,我所能亲历的是这个时代的伟人故去。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是要弄清楚邓小平之所以被称为“伟人”的原因是什么?在那段日子里,通过反复阅读各类报刊、观看不同电视专题节目,我对邓小平的生平和思想有了初步的理解,也因此认识了“一国两制”。尤其是“一国两制”设想超越时代的创新性,与英国谈判的复杂和艰苦,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香港回归的不易及其重大意义,也让我对即将到来的7月1日有了更高的期待。
从宏观上来讲,香港回归标志着祖国的统一大业以及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又向前迈出了重要的一步,通过和平方式解决领土问题的成功实践也为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解决类似问题提供了宝贵的智慧和经验,意义重大。除此之外,在微观层面也有许多细腻变化值得叙述。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广东人大多对香港有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香港的社会生活水平在当时比内地绝大部分地区都要高得多,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因而不禁令人心生羡慕。另一方面,由于香港长期处于英国人的管治之下并且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很难经常来往香港,这种制度造成的差异感和神秘感,让人对香港又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影视作品中常常出现的香港亲戚的形象或许是对此最为直观的体现:香港回来的亲戚们总是衣着时髦靓丽,带回各种高级的首饰、零食、玩具和其他用品,谈吐间不时冒出几个英语单词或粤语与英语杂交而成的词汇。也正是因为这种亲近但又不可及的微妙情感,使得两地居民之间的交往尽管不乏磕磕绊绊,但由于同根同源、血浓于水,许多年来还是朝着积极、融合的方向前进。因此,“一国两制”及香港的回归才有了最为坚实的民心基础。
“一国两制”的民心基础,根本上在于“家”的概念和价值观在两地文化中占据的重要地位。粤语里有两句形容家人关系的俗语,分别是“两夫妻,床头打交(打架)床尾和”以及“一家人边有(哪有)隔夜仇”,表达的就是家人成员之间的磕磕碰碰就像勺和碗之间的磕碰那样时有发生,但是其中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更不是你死我活。家以包容性克服差异与矛盾,因而家人之间的矛盾总能及时化开继而达成更为深厚的信任和理解。香港回归后,两地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应当是在磨合中不断紧密,最终实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由此,“一国两制”不仅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制度设计,更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家”观念。“家”是一个面向未来的生成性概念,它用动态的、发展的眼光看待对象,将对象的变化过程看作是生命体不断成长、成熟的连续过程,矛盾在其中构成了扬弃的动力。家在这个过程里既是出发的起点,也是复归的终点,并在代代相传中实现生生不息。邓小平在谈“一国两制”的时候,提到“凡是中华儿女,不管穿什么服装,不管是什么立场,起码都有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在会见港澳同胞国庆观礼团时,邓小平说“只要站在民族的立场上,维护民族的大局,不管抱什么政治观点,包括骂**党的人,都要大团结”;谈到“五十年不变”的时候,邓小平对港澳同胞代表说“到了五十年以后,大陆发展起来了,那时还会小里小气地处理这些问题吗?”,对撒切尔夫人则说“中国要真正发达起来,接近而不是说超过发达国家,还需要三十到五十年的时间……我们讲‘五十年’,不是随随便便、感情冲动而讲的,是考虑到中国的现实和发展的需要”。在国家的主体制度之外还能允许另一套制度繁荣发展,不仅体现了以邓小平为代表的老一辈政治家的智慧和气魄,也体现了我国传统文化中以包容性克服差异性的家观念,而后者正是前者得以实现的根基。
尽管伟大的政治家在具体决策上难免会受到其所处时代的限制,但其眼光和胸怀却往往不会如此。“一国两制”在制度设想的层面上已经超越了那个时代在意识形态、国内外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现实条件所设下的局限和束缚,用国家发展的长远眼光来看待香港的回归。但“一国两制”的伟大之处还不仅于此。“一国两制”基于家观念而包含的“爱”与“信”是使得这一制度能穿越时间的长河,从而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根本。坚持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香港回归的问题,坚持“高度自治”和“五十年不变”,让香港能毫发无损地回归祖国并且保持长期的繁荣稳定,充分体现了对香港同胞的爱护。“信”则体现在自信以及对两地人民及后来者的信任。如果了解过邓小平当时的论述,那么就不难看出,实施“一国两制”的背后是对国家的发展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和制度的高度自信。对两地人民和后来者的信任,则体现在“让时间弥合空间”之上。陈端洪教授在其著作《宪治与主权》里,总结了让时间弥合空间的智慧,即“为香港融入统一的民族国家奠定了坚实的法制基础,而且因为他们没有粗暴地一步到位,而认同了差异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存在的合法性,保持了一个向未来开放的巨大空间和可能性”。可是,这一巨大的空间将由什么来填满?可能性又将转变为怎样的现实?空间的弥合与充实,可能到现实的转变,都不是自然而然就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换言之,欲使用时间换来的巨大空间和可能性转变为良好的制度和现实,除了需要时间作为前提,还需要不断地付出努力进行建构。否则,空间不仅不会弥合,反而会越拉越大。而邓小平将这一伟大事业的建构工作交给了两地人民和后来者们,正如他所言,“要相信我们中国人自己是能干得好的”。现在常说践行“一国两制”要不忘初心,那么就不能丢掉这其中的“爱”与“信”。也正是上述面向未来的包容、爱和信,使得邓小平难以被超越。
此处,我不禁想起这些年经常听到的一类观点,即认为“一国两制”是错误的,应当抛弃或替换成另一种制度。对于这类观点的思维,我曾经用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就像现在活着的人期望先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得尽善尽美,自己只要坐享其成,而不用付出任何维护或改进的努力。如果说“一国两制”是一家人的房子,那么就相当于父辈造了一个房子解决了一家人当时的住房问题,然后住里面的人在享受了十多年安稳日子后,发现房子出了点问题需要修缮,于是就指着房子说“建的什么破玩意,还不如没有呢!拆了!”。如果先辈设计建造了一个东西,不但解决了当时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惠及后代近二十年,那现在说它不行了,到底是先辈不行还是后辈不行?实际上,这类观点缺乏最起码的真诚,因而也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价值。因为,按照持这类观点的人的逻辑,一旦有新制度替代了“一国两制”而新制度在未来又出现问题时,那么就会要求废掉新制度或再找另一个制度取而代之。所以,他们并不是真正相信他们所主张的那个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