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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冬夜,在我蛰居阿提卡乡间的时候,草草写下这些笔记,是为“阿提卡之夜”。——Aulus Gellius,Noctes Atticae,Praefatio,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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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悔恨

阿提卡野话  · 公众号  ·  · 2019-04-29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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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王强夺民女拔示巴,借刀杀人除掉拔示巴的丈夫乌里亚,不能不说非常 残忍、狡诈,他这样就触怒了神,先知拿单奉命给大卫送去了神的谴责,等于审判了国王,王的家族被分配了血光之灾,但国王本人被赦免,不砍头,后来成为一代明君,所有这一切都因为大卫在先知的审判台上幡然醒悟,说了一句话: “我得罪我的神耶和华了!” 从此,罪和悔恨的阴影就笼罩在大卫头上,常常致他于愁思冥想状态,在治理国务间隙,写了大量诗篇,沉思神的奥妙。

尘世的王权是有罪的,这是撒母耳的教诲,也是古希伯来人独有的政治感受,先知告诫他们要像警惕偶像罪一样警惕对权力的迷拜,并代之以忏悔。大卫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大卫是和他的悔恨一并被希伯来人记取的,悔恨是大卫最显著的辨识标签,大卫王因为德性缺陷而悔恨,但悔恨 似乎 又使他变得完美,这就是希伯来人的美德观念:有没有美德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悔恨自己的缺陷,培养自我憎恨与审判的道德。彼得三次不认主的故事提示了相同寓意。——悔恨的价值高于美德的价值,是因为人在悔恨中与某种据说更高的秩序发生联结,在至高的绝对者面前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愧,而异教徒的美德世界似乎没有那个更高的图景,他们在哲学家的带领下,像动物一样低伏在尘间地表,枉然地谋求所谓“自然秩序”的完满, 哲学家的教育事业很不靠谱,它不是以知识付费的贱买贱卖收场,就是终结于离群索居的灵知主义撤退。

《撒母耳记》的大卫故事塑造的是一个“悔恨的王”的形象,这是 君主教育的古希伯来版本 ,憎恨、审判、赎罪以及圣约法这类稀奇的元素在古希腊异教徒作家那里是看不到的,那里只有哲学家徒劳的说教,他们呼吸着学院里稀薄的空气,用繁琐的修辞与想象中的国王分享着关于美德教养的惨淡智慧,而希伯来律法先知们对美德没有兴趣,“哲学王”这种赤裸裸的为权力提供装修服务的观念对他们来说也十分可疑,他们着眼的仅仅是一个干了坏事须记得忏悔的凡人。想驯服君王?那就让王悔恨,没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有效。——国王不需要晦涩的美德教育(那只是 “to be is to pretend to be” 的伪装),而需要清晰的忏悔和审判,公开的国王审判才是他们的政治观念。与异教徒哲学家 诛杀暴君的密室共和观念 相比,希伯来先知的神圣审判观念是一种公开宣讲的神权政治,它的激进民主质素比异教哲学家的贵族共和末路作死主义中的伪激进理想(其实是贵族阴谋)远为彻底、轰动乃至可怖,同时又比异教徒多了一重宗教约法主义的保守维度,以“神权政治”的形式垂诸后世,不愧为博丹、霍布斯、洛克乃至卢梭所尊奉的建国蓝图。


古犹太史家约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洞见到古希伯来人独特的政治感受,他创制了 神权政治” (theocracy)这个词去命名那种感受,以此把希伯来民族与古希腊异教民族区别开来, 后者永无天日地被困锁在治乱政体的永恒循环中,一代出生,一代又死去,徒劳地耗费珍贵的德性血气


异教徒的王常常殁于暴死,而大卫王却在审判中永存。


希伯来人这种神学—政治感受的首要质素不是对王权的臣服和粉饰,而是对王权的偶像性的认定,以及对其展开无情的贬低和打击。很多世代以后,当神的声音(vox dei)与 人民的声音 (vox populi)交叠重合的时刻来临之际,神权政体也就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

—The End—





多山的伊庇鲁斯深处,幽暗的阿刻隆河畔,诸世代的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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