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懂此帖,须读懂此序。《兰亭序》意绪回环,曲折反复。从景到情,从乐到悲,再到自寻治愈。何以会如此呢?要理解王羲之的心绪,还须读兰亭诗,从诗里去看当日修禊的衮衮诸公们到底想了些什么。
这是史上最富盛名的雅集。江东士族中的一群顶级精英,在那年暮春汇集于山阴兰亭,他们修禊、饮酒、吟诗。那些诗里,除了吟詠当日的景致与逸兴,还有巢父的颍湄、许由的箕山、孔门的舞雩、庄子的濠津这类朝向往昔的回望。舞雩和濠津作为典故在诸贤的诗中被反复用到。王羲之本人的四言诗里就有“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詠乎舞雩,是孔门师徒理想的人生之境。濠津则是庄子与惠施辩论的地方,那场辩论,关于乐在物我之间、他我之间能否相通。从舞雩、濠津这类旧典看,大概他们会聊到诸如游观之乐这样的乐,在人与人之间能否相通、在古人与今人之间能否相通。而触及到在生与死之间能否相通时,王羲之就顿感悲从中来。
本来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虽是雅集于山林,但“亦足以畅叙幽情”。诸贤饮酒、吟诗,“信可乐也”。在游乐中,王羲之甚至想到了孔子的“不知老之将至”。然而,稍事吟味,心绪丕变。他想到,时间终将带走所有的快乐。“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再触念到,时间终将把人带向死亡,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终期于尽”,更是心中大恸。“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乐极何以容易生悲?时间!从汉武帝《秋风辞》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浩叹,到李白《乌栖曲》中“东方渐高奈乐何”的沉吟,行乐者一对上时间,就败下阵来。从“信可乐也”到“岂不痛哉”,王羲之是在一个时间性的流程中体味生命。
时间会带走享乐,而且终将把人带向死亡。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原本是老庄的观念;那天诸贤的诗里也充满了老庄式的高蹈的逸兴,但王羲之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死亡将这点逸兴也击得粉碎。
从《列子》在魏晋时期的流行看(或如有人认定的今本列子就是伪作于此间),那是一个虚无主义流行的时代。虚无的根源在于对死亡的体认。死亡像一个冰冷的铁壁,所有的价值都在它面前撞得粉碎。虚无感像冷雾一样从那两个字里冒出来,弥漫于死之前的那个短暂的段落,也弥漫在王羲之的心头。自从心绪一变,此帖后半部分错别字明显地增多。
时间之河,无尽流逝,让他悲从中来,也让他稍感治愈。《兰亭序》里反复地出现今与昔、后与今这种时间上的连线。他显然是将时间、将历史想像成一个朝前和朝后都无限延伸的流程,如绳索般延绵于虚无的深渊之上。个人的生死度量于其间,这样,生命就好像又被置放到了一个永恒性的背景里。“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挥毫之际,他已将那天的雅集,镶进了那条长绳里。“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他已在预想,后人再看他们的兰亭,会一如他们当日回望孔门的舞雩、庄子的濠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