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14年夏天,趁着杂志下厂后的空闲,我开车去了一趟昌平。那是毕业18年后第一次回母校。
昌平已经完全变样了,不复二十几年前那个安静而干净的小城样子。政府街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政法、石油等几所学校已经完全被周边商业机构遮蔽了。
我上大学那年是1992年。那个初秋,接新生的校车把我们从北京站一家伙拉到遥远的北六环之外的昌平县,咣当一声一头扎进进那个漆黑的校区。
那时节的昌平校区是真荒凉。就那么几栋楼,宿舍,食堂,图书馆,教学楼,树小墙新,一到冬天,北风呼啸,黄沙弥漫。
我87届大师兄雷久良说他们毕业那年要求从蓟门桥老校区搬到这里来,不到一个月就开始闹腾,那时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折腾起来谁都要让三分,不像现在随便扔那个传销窝点打死丢水里拉倒。最后学校只好让他们又搬回去了。
老师们没法闹腾,海子刚从北大法律系毕业分到政法大学,就被丢到这几座孤零零的楼里。他那时的诗友后来的诗人西川回学校讲座说,每次远方的朋友来了,大家先去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喝酒,喝嗨了就站起来给饭馆老板哭着读刚写的诗换酒喝。
厚道的老板会说我给你酒拿着,你快拎着去隔壁读你的破诗吧……那意思就是对门还有一只洗脚城,娭毑,你刻害鳖埚啰!等到喝醉了回来,可以随便撞开一间宿舍门倒头就睡,反正很多宿舍都空着来不及住人。
这是1990年代以前的事情了,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宿舍基本都快填满了,但校门两侧还都是林立的小饭馆。我印象最深的,是来自四川大足县的三姐弟支的一个千层饼摊。
就在电线杆旁边支着一个简陋的摊子,弟弟耍着花样做大足千层饼,姐姐卖豆腐脑和混沌,另外一个姐姐负责收钱。
四川人真是有做美食的天赋,那个大足千层饼确实很香,昌平街头那种瓷实的大饼实在没法比,所以这个小摊生意好得出奇。好几次雪夜从那路过,赶上收摊,三姐弟路灯下收拾桌椅清点钞票,热腾腾的蒸汽里三姐弟红腾腾的脸若隐若现,这一幕我印象极深。
过完年再来,小摊不见了,他们已经在小饭馆边上加了两块石棉瓦,厚道的老板允许他们再扯一块彩棚布,这样就避了风雨,比此前幕天席地的烧饼摊方便不少。生意依旧很好。
等到我毕业那一年,这三姐弟的煎饼生意越做越好,从正门搬到东门外的松园,租赁了当地老百姓的三开民居,正经开起了饭店。现在还记得名字就叫川味楼,忘了在那个地方吃了多少次饭,只记得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水煮肉片(盖因一个菜就有荤有素有汤,性价比极高),只记得最后离开学校是直接从那被抬上的中巴车。
后来听晚我几年毕业的学弟学妹说,没两年那三姐弟又开了一家饭店,大姐二姐各管一家,小弟弟专职负责千层饼,从乐山老家陆陆续续还来了老老少少不上亲戚帮工。
现在想来,昌平那四年,其实也是这三姐弟的大学,而且他们看来远比我上得成功。
写到这里,看到同样在政法大学教书的方流芳老师在微博上回忆他的青椒生活。方老师是人大法学博士,也曾在人大教书,他一丝不苟的法学家式的回忆中带着人大筒子楼的味道:
大兴西红门聚福缘公寓的火灾事故使我想起了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人民大学东风楼教工宿舍,不妨将两者做一比较:
1. 大兴西红门聚福缘公寓。
(1)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局部三层,每层约有25间房,长75米,两侧各有楼梯;
(2)每家有厕所,无独立厨房,可用电磁炉做饭,无集中供暖,可用电取暖;
(3)每家住户都有电话;
(4)住户主要是没有北京户口的外地“北漂”。
2. 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的人民大学东风楼教工宿舍(筒子楼)
(1)四层建筑,每层50间宿舍,每间住两人,宿舍东西长80米,两侧各有楼梯;
(2)每层两侧各有一公共厕所和洗漱间;
(3)每户宿舍门口安置着煤炉,或煤油炉,或煤气罐,晚饭时间,楼道里充斥着油
烟花椒辣椒灌肠大葱的混合味和煤油炉熄灭时的浓烟,煤油炉着火常有发
生,所幸楼道里常有人走动,发现明火就会呼喊;
(4)在1988年之前,整栋楼没有一部电话,报警要跑到一百米之外的自行车库;
(5)住户如今都是业界大佬,有的在做顶层设计,有的是CEO,有的在海外发展,有的
在教书。
又看到另外一位叫 @老编辑不上班 写的一条长微博,下面这段仿佛是对千层饼三姐弟的理论诠释,抄来和各位分享:
我觉得过去二十年,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小地方的年轻人,赤手空拳来到大城市,不受父母支配,不看领导眼色,找到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情,最后能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容身之处。
低端人口是城市问题的承受者,因为他没钱,没得选。你却以为他是问题的制造者,以为清理了100万最低端的人口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只要不解决问题,新的问题又会冒出来了,又一个100万,又一个100万,直到这100万里面有你。
刚看到京沪问题专家傅蔚冈的一条朋友圈,他贴出来海外中国研究系列张鹏写的这本《城市里的陌生人》的几页。
我这才明白,原来就在我毕业前后的那两年,针对北京南郊小企业主和商人的驱逐战已经开始了。
千层饼三姐弟的幸运,可能他们那时幸运地处在帝力还无暇顾及的北郊大学区,他们才得以有机会在短短几年间从地摊羽化成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