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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时间赛跑的人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13 17:19

正文





五年前的时候,大马村还是个与世隔绝的地儿,别说火车,就是汽车自行车村里人也没咋见过。


是的,大马村偏僻,偏僻到警察和邮局都到不了,好的时候世外桃源,坏的时候人间地狱。


多吉估计自己生于前者,不然他也不会茁壮长大,成为村子里最受欢迎的男人。


大马村一共三百来人,女性占一半,除去已婚和年幼的,剩下五十个单身女性都曾梦想过和多吉来上一炮。


奇怪的是,她们想占有多吉的原因不是他人帅活好还有八块腹肌,而是他高超的马术——大马村的人对马有近乎狂热的崇拜,世代都靠马养活的他们觉得这四条腿的动物堪称天神,而多吉,则是能把天神都操翻在地的传奇男儿。


老人们常说,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骑马比多吉厉害的,“不,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最年长的人道,“他就是造化弄人投错了胎,放古代,铁定是个征战四海的大将军!”


大将军!少女们听得春心荡漾,好在大马村虽然偏僻,但民风奔放,自由随性,多吉终于是帮五十位少女挨个圆了梦想。


“五十个!”那时候的多吉常在酒后炫耀,说他这辈子最牛逼也就现在了,上了五十个姑娘,当了五十个人的梦想导师,“老天爷,五十个啊!”


当然,若是多吉早一点知道,之后的他还干出了更牛逼的事来,或许就会低调一些,甚至连那五十个姑娘的床也不上了。


一个也不上。






勘测队是中午来的,顶着七月的骄阳,在漫天尘土下缓缓驶向了村子。


所有人都出来了,站在村口远望那匹于尘土中嘶鸣咆哮的钢铁巨兽,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巨兽停下脚步,在阳光下显露出身形后,才有老人道:“车,应该就这名字,车。”


车?有人问那是什么,老人说不知道,只是以前打仗的时候看到过,几十年的事儿了,是好是坏都记不清了。


巨兽上下来个中年男人,不算胖,但有肚子,笑呵呵讲了一大堆,没一个人听懂。


又下来几个,多吉数着数,一个抽烟的,两个抬仪器的,最后貌似是个女的,学着中年男人的样也是一通讲,不过明显要简短许多。


哦,村民们这会儿能听懂了,这帮人叫勘测队,是给他们送钱送东西来的,顺便看看大马村能不能通上铁路,让火车也在这儿跑一跑。


欢迎,热烈欢迎!村民们虽不懂什么火车铁路,可他们知道钱和东西啊!村长立时下令,摆好酒弄上菜,可不能怠慢了这帮尊贵客人!


所有人都忙活起来,唯独多吉没动,他盯着躲在墨镜和围巾背后的女人,想不通她为什么会他们的语言,想不通男人的滔滔不绝到她嘴里咋就成了两三句玩笑话。


当然,他更想不通的是,到底要怎样的容貌,才能配上如此悦耳的声音。





谜底在晚饭时揭晓,多吉像着了魔般,两个多小时下来一口肉没吃,一滴酒没喝,就躲在角落里看那姑娘,仿佛这样便能填满肚子似的。


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多吉明白了两件事,位列倒数第二:那姑娘是来当翻译的,名儿叫徐欣,嘘疑徐吸因欣,徐欣,拗口的发音。


倒数第一的是才旦,多吉的现任女友,全场就盯着多吉看,要是大马村也有吃醋的说法,她能喝光整个山西。


“多吉,”快结束时才旦终于忍无可忍,挡在多吉面前,“你什么意思?”


“让开,”多吉皱了皱眉,“你挡着我了。”


“挡着你什么,挡着你看姑娘吧?”才旦伸手抓住多吉下巴,“我告诉你多吉,你是我的男人。”


多吉眯眼看向才旦,她是五十个姑娘里最漂亮的,多吉喜欢她的嘴巴,也喜欢她的霸道,可它们却都在今晚黯然失色——是的,和其他人比才旦美若天仙,可和徐欣比,她只能算是村姑。


多吉没再说话,只是将才旦的手打开,抓起碗里早已冷去的马肉,大口啃噬起来。








那晚他们做了最后一次,完事后才旦坐在一旁,咬着指甲问:“多吉,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多吉躺在床上,想也没想便道,“但刚才,我脑子里全是她。”


才旦没说话,五秒后多吉又道:“现在也是,可能我真的喜欢她吧。”


“不对,”还是多吉,他挠了挠脑袋,“不是喜欢,我觉得我,爱上她了。”


这下没人说话了,半晌后才旦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多吉所有的衣服抱成一团,用刚才被他们弄脏的床单裹好,狠狠朝他掷去:


“滚。”


多吉也要脸,他没接那团衣物,穿着裤衩就出了门,高原上的夜晚,月亮白的像积雪似的,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多吉翻身上马,在月色下疾驰起来,冷风刺激毛孔,令他又一次想起徐欣,他觉得她就像草原上的巫师,总能让人丧失理智,朝那万丈深渊奔腾前行。


他开始高声欢呼。





没睡好,五点钟就醒了,徐欣估摸着自己该是最早起的,可推开门才发现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你谁啊,”徐欣先用的普通话,想起对方听不懂后才改成藏语,“有事么?”


“我叫多吉,村长让来的,”多吉撒谎道,“以后我就是你向导,大马村好玩的地方我都带你去。”


“向导,”徐欣乐了,“我又不是来旅游的,每天工作一大堆,哪有时间玩?”


“嗯……”多吉有些窘迫,“你总有不忙的时候,我可以等。”


“那你等吧,我五点完事,十二个小时,太阳升起再落下,你等。”徐欣边说边向前走去,她知道多吉在撒谎,所以故意加长了时间,男人嘛,她早见怪不怪了。


“诶,等等——”


“还有事么?”徐欣回头,她这才发现多吉手里拿着野花,唔……仔细一看眼睛还有点黑,该不会……


“放窗台上吧。”徐欣乐了,她不喜欢花,但她觉得这年轻人实在太有意思了,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熬夜采花的。


这么帅,但偏偏是个傻子,可惜了。





徐欣没想到多吉真的等了,就站在那灼热骄阳下面,一动也不动。


好几次徐欣以为他昏过去了,刚想叫人,那悬在窗外的脑袋却又突然活了过来,打着唇语道:“还有多久?”


徐欣是翻译,任务少,本来下午三点不到就没事儿了,可她不走,偏要挨到五点,她就想看看高原上的男人是不是真那么有劲儿。


五点终于到了,闹钟报时的那一瞬间多吉冲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拉起徐欣就往外走。


徐欣虽然狠命挣扎,高声呵斥多吉要干什么,可内心深处却在窃喜,高原上的男人,还真他妈有劲儿!


多吉没说话,直到把徐欣丢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后才道:“去看日落。”


“去看日落?去——”


多吉突然策马狂奔,徐欣这下慌了,她可从没见过跑这么快的马啊!只见她像考拉似的死死搂住马脖子,边哭边骂道:“放我下去,我操你妈,快放我下去!”


“别这样,”多吉让徐欣坐起来,伸出右手将她抱住,“坐好,摔下去骨头可不好受。”


“我操你妈,”徐欣抹了把眼泪,“说吧,你想把我拐哪儿去?”


“哪也不去,就看日落,”多吉板着脸道,“你要是忙完就走,咱也不用这么赶。”


“你妈了个逼的,”这人不是傻子么,咋这么机灵,“你还记我仇是不是?”


“不是记仇,是算账,你让大马村最受欢迎的男人白等了两个小时,还让他带你去看最漂亮的日落,这笔账可不能不算,”多吉勒马停下,“抬头——”


虽不情愿,可徐欣还是顺着多吉手指方向看去,当天边那轮红日映入眼帘时,她彻底懵了。


难看,太难看了,她徐欣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落日,她在马尔代夫看过,在青海湖看过,在塔克拉玛干看过——真的,不带这么丑的,就是北京西三环的太阳都比这好看。


可意外的是,徐欣却没有生气,反而是转过头来,盯着多吉眼睛道:


“算账是么?拉我,拐我,吓我,抱我,四个加起来够你判无期了,看日落面子上给你打个折,每天教我骑马,没有异议,抗议无效。”










徐欣似乎很爱骑马,这几天两人在马背上把大马村跑了个遍,只可惜没一个地方能看。


至少徐欣不喜欢,大马村这地方是好,环境宜人,背后山上的马又壮又多不愁吃,可就是难看。


不过好在人还过得去,这些天来她愈发觉得多吉可爱,觉得她同城里的富商小白脸都不同,有种独特的魅力。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魅力,多吉说是骑马,他说村里的姑娘都是因为这才喜欢他,真是这样么?徐欣不知道,暂且信着吧。


多吉还给徐欣讲了很多事,比如他说大马村很极端,不是好就是坏,徐欣问那现在是好还是坏,多吉想了想说应该是好,不然他活不到现在,勘测队也是,估计刚下车就得被人打死。


一般来说徐欣都是听众,只在适当时笑一笑,可唯独有一个问题他两起了争执,内容和骑马,和速度有关。


那天他们刚骑完马,徐欣躺在草原上,吊着狗尾巴草说骑马真爽,自由,奔放,哪都能去,不像之后要通进来的火车,一辈子都只能在铁轨上跑,没意思。


“火车是啥,快么?”多吉挠了挠脑袋,问道。


“快,”徐欣答道,“在这儿跑的话比汽车还快。”


“汽车?”多吉又问,“就你们开的那个?所以火车是最快的咯?”


“不是最快的,”徐欣摇了摇头,“最快的是飞机,是火箭,你没见过。”


多吉看了徐欣一眼,半晌后突然道:“不,你错了,最快的是我。”


“你说啥?”徐欣被逗笑了,“多吉,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多吉正经道,“村里人都知道我最快,往外走其他村的也说我最快,真的,徐欣,我没吹牛,我真是最快的。”


“井底之蛙,”徐欣白了他一眼,“那是你没见过火车好吗?”


“不,不用见,我真是最快的,”多吉在这方面似乎极为固执,“徐欣,你要是不信我们就比,你开车我骑马,看谁快。”


徐欣像看傻子似的:“你确定?”


“我确定,”多吉点了点头,坚定道,“徐欣,我必须和你比,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快,飞机也好火箭也罢,他们都不能有我快。”


“我要跑赢它们。”






徐欣后来才知道,多吉马术之所以高超,靠的不是天赋,而是执念。


这执念和多吉父亲的死有关,那年多吉才八岁,他爸和人比谁骑马快,结果那人领先时在地上洒了钉子,人仰马翻,他爸被甩了出去,脑袋磕在石头上,当场死亡。


后来那人被赶出了村子,可多吉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他爸趴在地上,脖子以下被受伤的马压着,脖子以上开了朵花,鲜艳刺眼。


这之后多吉便疯了般骑马,他觉得父亲的死就是因为慢,如果他再快一点,一开始就抢在那人前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快,他这一辈子都必须快,不能慢,慢意味着死亡。


“喂,多吉,可以开始了么?”


徐欣的声音将多吉拉回现实,他看了眼夕阳,点了点头。


嘶鸣声和轰鸣声同时响起,徐欣大路,多吉小路,两人很快便看不见彼此,只剩头顶的太阳和脚下的烂泥。


目的地是两人一起选的,三个原因,一是够远,二是徐欣没去过,三是以后火车也要经过那里。


多吉选的路虽然近,却极为陡峭,可他还是卯足了劲跑,不要命的跑,好像只要他一慢,就会有人冲到前面撒钉子似的。


十分钟,也可能十五分钟,反正多吉到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他掏出徐欣送给他的表,想看看自己会领先多久。


结果出乎意料,足足半小时过去,徐欣才出现在视野尽头——要是再晚上五分钟,多吉估计就得折回去找她了。


“怎么啦?”多吉嚷嚷着道,“你还说汽车快,我都等半小时了!”


“得意什么,”徐欣从天窗探出头来,“那是因为我跑一半又回去拿东西了,等于跑了两回,不然肯定比你快!”


“拿东西?”多吉懵了,“拿什么东西?”


“帐篷,我听人说这里看星星不错,不过夜就可惜了,所以,”徐欣舔了舔嘴唇:


“我们今晚就在这儿住!”






那晚他们第一次做了,就在月光下——是的,月光,这破地方压根没有星星,全是徐欣瞎编的。


多吉睡过五十个姑娘,可那一晚他却觉得自己像一个处子——他甚至懊悔没有把初夜留给徐欣,因为和她相比,之前的那一次次性爱,都变得像生育般索然无味。


除了做爱,他两还聊天,多吉说自己不是向导,徐欣则笑着说她早知道,她其实对花粉过敏。


接着他两又聊到多吉小时候,聊起他父亲的死,气氛有些凝重,他们决定再做一次。


后来他们还聊了很多,聊到速度这个话题时谁也说服不了谁,得,那就再做吧,多吉翻过身,把徐欣压在下面。


那晚他们一共做了五次,最后徐欣睡着了,多吉也没了力气,他盯着刚露头的太阳,迷迷糊糊道:


“徐欣,我算了,就算你跑两次也没我快,我还是最快的,我能跑赢火车。”





这之后他们就像地下恋的情侣,有人的时候隔八丈远,没人的时候就聊天,拥吻,做爱。


数不清做了多少次,多吉只记得他们在帐篷里做过,在草原上做过,甚至在马背上也做——徐欣最爱在马背上做,她觉得那象征着自由,自由,她似乎很喜欢这个词。


有一回他们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骨碌碌滚进了河,山上化的雪水,寒冷彻骨;多吉当场就萎了,之后徐欣还常拿这事儿打趣他,说自己费了好大功夫才让他重振雄风。


一种奇怪的感觉,多吉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他告诉徐欣,说第一眼他就爱上她了,而做了以后就更夸张了,他说她就是巫师的毒药,他上瘾了,戒不掉了。


徐欣想了想,笑着道:“你这是在骂我海洛因咯?”


多吉不懂海洛因是什么,他只知道徐欣笑起来的样子太他妈好看了,他开始脱裤子,一边脱一边说:“徐欣,以后我要和你生一堆小孩,第一个就叫海洛因,第二个——”


“打住,”徐欣伸出一根手指,“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换一个。”


多吉有点懵,他没明白自己咋就碰到雷区了,换个话题,说什么呢?没话找话吧:“徐欣,你这几天常请假,同事不生气么?”


“生气?他们不敢。”


“为啥?”


“因为他们老板的老板是我——”


徐欣咬了咬嘴唇,突然打住了。


“是你什么?徐欣,你说——”多吉还想追问,嘴巴却被徐欣堵住了。


“没什么,”徐欣骑到多吉身上,恶狠狠道:


“别废话,你他妈还做不做了?”




或许是那次不愉快的性爱,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两人之间出现了裂痕。


很少做爱,甚至连天也聊不下去了,永远都是多吉的单口相声,说什么以后要和她在山坡上建房子,以后要和她生一堆孩子,以后要和她骑着马去摘星星……以后,以后,开口闭口都是以后。


以后,徐欣讨厌这个词,她压根就没想过以后,出来工作顺便找个帅小伙浪荡一番,从头到尾她都只是玩玩而已——玩玩而已,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转眼夏去秋来,勘测队的工作已进入尾声,可多吉还是老样子,一有空就和她聊未来;未来,多吉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词有多么奢侈。


临走前三天,他们做了最后一次,那晚,忍无可忍的徐欣冲喋喋不休的多吉吼道:“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你咋了?”多吉被吓了跳,“干啥发气啊?”


“以后,以后,你能不能别说以后了,”徐欣愤怒道,“我和你他妈的没有以后!”


“你什么意思,”多吉懵了,“怎么就没有以后了?”


“下周我们就走了,”徐欣整理了下情绪,“多吉,我和你不是一类人,你在大马村,我在大北京,没有以后的。”


“你他妈到底在说啥?”多吉有些明白了,“你未必不留下?徐欣,你可是我的女人。”


“不,”徐欣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的女人。”


“那你他妈和我做那么多次!?”


“那只是玩玩而已。”


“放屁!”多吉不甘心,“徐欣,你别以为我傻,我爱你,我看得出来,你也他妈爱我。”


“你就是傻,”徐欣朝上指了指,“你就像天上的月亮天上的云,多吉,你太单纯了,你什么都不懂。”


“我单纯个屁!”多吉激动道,“我睡了五十个姑娘,我他妈龌龊着呢!”


“那不是一回事。”


多吉还想闹,可一看徐欣的表情他便没劲了——他了解徐欣,这事完了,哪怕他把月亮闹下来也没得商量。


“行,徐欣,算你狠,”多吉认命了,“那我问你些问题总可以吧?”


徐欣本以为多吉情史丰富,能问出些花样来,可谁知还是俗不可耐,不是“你到底爱过我没”就是“我两还有机会没”。


又是多吉的单口相声,他问了足足一晚徐欣都没吭声,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想起个不那么俗的问题:


“好吧徐欣,最后一个,对,最后一个,你说汽车在这跑的速度是36,那火车是多少?40?还是50?算了,管它多少,反正都跑不过我,对吧?”


这一次徐欣终于做出了回答,她翻了个身,盯着多吉眼睛道:


“多吉,你太傻逼了,真的,太他妈傻逼了。”





勘测队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去送别了,除了多吉,他借口胃疼,骑着马去后山了。


不用看,徐欣知道多吉没来,她只用猜他在干什么,是哭,是骑马,还是边骑边哭?


车已经开出去了,可还能听到村民们的声音,有点烦,徐欣把耳朵堵上,她不想听到有关大马村的一切,至少今天不想。


多吉,都怪多吉,徐欣明白,如果不是多吉,她不可能对这穷乡僻壤产生感情。


多吉,我操你妈,徐欣在心里骂道,浪荡的事儿我干多了,怎么偏偏在你这儿栽了跟头?青海湖那么漂亮的地方我都没不舍过,真的,你太过分了。


你说我拿了你的心就走,那我的心呢?至少一半被你留在这儿了!我不要脸,那你呢?让我别走,你他妈咋不和我一块儿去北京呢!


真的,多吉,你太过分了,徐欣哭了,你凭什么这么诱人,凭什么能让我爱上你,你就该去死,和这倒霉地方一起从地球上消失。


不,光地球不够,不然其他星球,其他宇宙的徐欣还有可能爱上你,徐欣越哭越凶,把车上的人都吓了跳,她摇下车窗,回头大声喊道:


“六十!火车在这儿能跑六十,你他妈跑啊,有本事你跑赢它给我看看啊!”





第二个月施工队就来了,铺铁轨,打山洞,昼夜不息,要不是十二月天寒地冻,多吉估计这帮铁人会一直干下去。


开春后又忙活起来,村民们这下后悔了,早知道通火车这么折腾,就不该给那勘测队机会。


多吉倒是兴奋,他每天都盼着火车早一点通进来,听说那是个大玩意儿,老爱呜呜呜吐黑烟——真蠢,一听就跑得不快。


多吉气色好了很多,他前二十年渴求速度,后来又加上个徐欣,现在徐欣没了,他开始加倍渴望前者。


或许不能说没了,多吉常坐在铁轨旁想,可能徐欣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徐欣,他们是一个东西,只要他跑的够快,就能追回徐欣。


快,还要快,多吉告诉自己,他是大马村最快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徐欣,你跑不掉的,永远也跑不掉。






第三年的时候火车终于通进来了,正如多吉所想的那样,庞然大物,浓烟滚滚。


可有两件事多吉没料到,一是这大家伙竟出奇的快,像是奔腾的巨龙,卷起一路狂风。


正当多吉琢磨自己到底能不能跑赢这巨龙时,第二件事发生了,火车停下,徐欣走了下来。


多吉彻底愣住了,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徐欣回来的场景,可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像个傻子似的。


说什么好呢?你怎么回来了?最近过得好么?不行,都太傻逼了,多吉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徐欣先开了口:


“你好傻逼,好久不见。”


真好,多吉笑了,她还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多吉瞟了眼徐欣手上戒指,他曾听她说过,这代表着已婚,有男人。

“和谁?”


徐欣摇了摇头,没说话。


“和他们老板的老板吧?”多吉笑了笑,“徐欣,你他妈说的对,我太傻了,不然早就该猜出来的。”


“猜出来又能怎样?”徐欣叹了口气,“多吉,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不,我懂,至少有一件事我懂,”多吉伸出一根手指,“那就是你爱我。”


“我并不爱你。”


“你爱我,不然你就不会回来,”多吉有些激动,“徐欣,你总这样,什么事就你懂,你天下第一。”


“可我真的懂,往外走我懂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往里走我懂粤语藏语新疆语,可你呢?”徐欣也有了情绪,“除了爱和速度你还知道什么?多吉,死心吧,我们两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有这两样就够了,”多吉突然俯身向前,“得,我听你的,不管以后咋样,反正今晚你是我的。”


“没有今晚,”徐欣往后退了一步,“还有两小时我就走了,多吉,我不会和你做的。”


“为什么?”


“因为会上瘾,多吉,其实你也是海洛因,我怕我戒不掉你。”


多吉看向徐欣眼睛,他在想这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半晌后他明白了,这是拒绝,不留希望的拒绝。


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多吉崩溃了,像个小孩似的大吼大叫起来:“徐欣,你他妈的真恶心,专程回来拒绝我,真的,没你这么恶毒的。”


“我不回来,你就没法死心。”


“给我闭嘴!”多吉把花瓶砸碎,“你记得我给你讲过大马村有好有坏不?我现在就希望它坏,这样我就能把勘测队的人全杀了,然后把你关起来,这辈子除了我谁也不许见。”


“多吉,你太可怕了。”


“可怕的是你!你他妈就是女巫,你毁了我!用毒药毁了我!”多吉把手高高抬起,可终究没舍得扇下去。


得,多吉把手放下,到头来,还是他输了。


“行,徐欣,我再问你一遍,最后问你一遍,”多吉没绷住,哭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人?”


呜——又一列火车驶过,徐欣伸手指向窗外,一字一顿道:


“我永远都不是你的人,正如你永远都不可能跑过火车。”





村里人都说多吉疯了,彻底疯了。


没事就坐在地上看火车,不吃饭不睡觉,不是疯了是什么?


也有人去劝,可没用,就算说烂三寸舌多吉也只会回他们一句:“能跑,应该能跑。”


他妈的能跑是啥玩意儿?大家理解不了,渐渐地也失了耐心,由他去吧,被撞死了最麻烦也就天葬的事儿。


当然,这也只是气话,还是得去照看他,送饭送水,确保他不会在某一天和火车融为一体。


才旦去的最多,她知道内情,既心疼又愤恨,她害怕多吉想不开自杀,却又诅咒他永远也别想开,和她一样一直痛苦下去。


和其他人不一样,才旦从来不说话,只是陪着多吉坐到日落,回家时才丢下一句:“多吉,你他妈真不要脸。”


多吉无动于衷,第七天时才终于回应道:“才旦,我想通了。”


才旦愣了下:“你想通什么了?”


“我是不要脸,但我觉得我能跑赢它,虽然不太确定,但得赌一赌,”多吉指了指出现在视野尽头的火车,“真的才旦,有时候人就该赌一赌,哪怕是用十分钟去赌一辈子。”


“多吉,你真的疯了。”


“我没疯,才旦,你不明白,我必须和它跑,”多吉站起身来,“跑过它才算活着,不能输,输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才旦看着多吉,她想说你不是一无所有,就算输了也不是,你还有我,可她知道多吉不想听这个,他想听什么呢?火车轰鸣而过,在黑烟与笛声吞噬两人的前一秒,她总算想起来了。


“六十,多吉,那贱人说过火车能跑六十,”才旦卯足了劲吼道,“你去跑吧,最好跑到天上去,这辈子别回来了!”





天还没亮,马鸣声却已响彻起来。


还是头一次没被火车轰鸣声吵醒,几个好事的年轻人觉得反常,衣服没穿便出了门去,走到铁轨旁才发现是多吉,骑着骏马,英姿煞爽。


“多吉,你这干啥呢?”有人打趣道,“自己看火车不够,还要带匹马陪着你?”


多吉没有理会那人,他将身子放低,一手拉缰绳,一手持马鞭,轰隆隆——身后传来响动,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多吉闭眼算着,它来了。


年轻人终于明白多吉要干什么,可已经迟了,火车轰鸣而过,同一时间,多吉策马狂奔!


疯了,真他妈疯了,贴着火车跑,就不怕被撞死吗!“多吉,停下,快停下!”年轻人喊道,后来发现没用,只好改口,“不停下也行,你他妈至少离车远点啊!”


驾驶员也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大声叫骂,说你要自杀滚去跳崖,别搁这儿找我麻烦,晦气!


多吉没听懂,他看了眼驾驶员,竟以为他在挑衅,马鞭狠狠落下,一声嘶鸣后多吉再次提速。


已经超过火车,可多吉却并不满足,一下,两下,三下……马鞭不停落下,胯下烈马已是双眼发红。


还要快,更快,多吉又走了小路,一片泥泞后他再次回头,至少一百米,不出意外的话,他赢了。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他天天看火车,却没想过这铁轨其实也是对手的一部分——前方岩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洞口,正等着火车奔腾而入。


毫无疑问这山洞会把火车带向胜利,多吉听徐欣说过,这叫隧道,开外挂走捷径的,就算是崎岖小路也比它绕上一大截。


怎么办,难不成也走隧道?可马怎么在铁轨上跑,况且里面还漆黑一片。


多吉急的焦头烂额,不,不能输,他可下了豪赌,赢了,徐欣和世界都是他的,输了,那说明老天爷已抛弃了他,不如趁早投胎得了。


不能输!突然,多吉总算是想了起来,还有一条捷径,比这隧道更近,更开挂。


目的地是在下方,也就是说,哪怕火车走了隧道,之后还是得绕个七弯八扭才能下去:这是机会,他知道有个地方能直驱而下,当然,倘若有个散失,必定是人仰马翻,粉身碎骨。


可这总比必输无疑强,多吉咬了咬牙,终于是调转马头,朝悬崖冲去。




舌头被咬破,身上还有好几处撞伤擦伤,最严重的是肩膀,刚才下来时踩上了石头,为了稳住重心,他硬是凭肉身朝树上撞去:估计是骨折,左手已经不能动了。


浑身似散架了般,每一步都钻心的疼,可多吉却还在想着提速,他用嘴咬住缰绳,不顾一切地挥舞马鞭。


好几次险些跌落,可他硬是扛了下来,好在满嘴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不至于失去意识。


终于出了林子,多吉踏上大路,想让马轻松一点,最后一段了,就快赢了。


呜——声音再度响起,不用回头多吉也知道,是火车,它跟了上来。


得,看来它也是个不服输的主,多吉笑了笑,俯下身安抚已显疲态的马匹,坚持住,我们快赢了。


马鞭再次高高扬起。






火车还是追上来了。


马已经没了力气,无论多吉如何挥舞马鞭,它也只是虚弱呻吟,再无法提速。


好在没被超过,多吉索性丢掉了马鞭,最后一段路,得重新想办法了。


驾驶员再次伸出头来,现在他明白了,这逼是个高人,在和他搞行为艺术呢。


“兄弟,你牛逼,算你牛逼好吧,”驾驶员看出来多吉已是强弩之末,“可真的,你别这样了,再这样要出意外了。”


多吉笑了笑,他伸手指向前方,说到了,快到了,你也别省力,咱来一决雌雄。


驾驶员终于反应过来,两人语言不通,还谈个几把啊?得,你跑吧,要真有个意外我帮你找记者上新闻,不就想出名么?那就让全国人民都看看你有多傻逼!


也不知听懂没有,多吉点了点头,说来吧,跑吧,谁放水谁孙子。


还有一千米。


马是真累了,无论多吉怎么折腾也快不起来,差不多了,多吉脱掉马镫,你已经尽力了,再让你跑死我就太不厚道了。


还有五百米。


多吉最后看了眼驾驶员和那冒着黑烟的火车头,笑了,笑声响彻高原,把驾驶员都搞懵了。


“我跑过火车了,”他说,“我跑过了。”


三百米。


多吉站了起来。


一百米。


徐欣,这回是我赢了,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找你。


十米。


多吉蹲下身,大腿肌肉因蓄力而紧绷起来。


九米,八米……徐欣,我赌赢了,我他妈赌赢了,我能跑过火车,而你,也永远会是我的人。


七米,六米……爸,你看,快还是有用的,不仅能跑过死亡,还能跑过世界,重获新生。


最后五米。


多吉一跃而起。




中午的时候徐欣才起来,她看了眼身旁肥头大耳的老杨,突然有些反胃。


自己为了钱竟然嫁给这种货色,徐欣,你可真是够贱的。


“醒啦?”老杨察觉出动静,“问你个问题,你之前去的地方,是不是叫大马村?”


“是,”徐欣莫名有些害怕,“怎么了?”


“没什么,”老杨晃了晃手机,“刚看新闻,说是有个人骑马和火车赛跑,结果被撞死了。”


徐欣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摔下床去。


“那……”好一会儿徐欣才缓过来,“他跑赢了么?”


“啥?”


“他不是和火车赛跑么?”徐欣虚弱道,“你帮我看看,赢没有?”


“这个……”老杨虽觉莫名其妙,可还是应了徐欣,半晌后,他终于找到了:

“驾驶员说跑赢了,兴许是真的吧。”


“奇了怪了,”老杨嘀咕道,“这骑马的人,怎么可能跑赢火车呢?”


编辑/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