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春节。
中国,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北部,群山之间的一个村庄。
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四度,滴水成冰。
父亲在喂羊,母亲和妻子在刷碗,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不停地吹着家里的泥坯房和简易门窗。
我坐在屋子中央,想我正身处的故乡。
于故乡所在的地方思考故乡,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荒谬感,这里面含着身临其境的真实和想象的虚幻。我清楚地知道,故乡是个悖论,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而言,它并不存在,一旦它在某人的心里变成了存在,也就是这个人失去它的时候。我们当然还能以春节等各种理由回到那儿,和那里的人见面,走在似乎永恒不变的土地上,并且回到城市去谈论它,展示它的恶或美。然而对于不断提“故乡”这个话题的城里人来说,故乡从来不是一个标示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它是人们对拥有不了的东西的一次挣扎,对失去的事物的不断惋惜。
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每次回乡,都从父母亲朋那里听到许多人和事,只是这些人和事都飞速地向记忆中的故乡相反的方向远离,而不是向回来之前所以为和设想的故乡靠拢。或者说,对离开故乡去远方的人来说,连那个记忆中的故乡也是留存不住的。不是我们抛弃了故乡,而是故乡抛弃了我们。真相是如此残忍:我们再也不能真正拥有它,甚至连故乡自己也不能。
但是,只要回到这块土地,我还是忍不住去打听他们的事,我想知晓人们在经历了时间和现实的冲击之后,是否还在那条生活轨道上艰难前行。他们仍然于各自的命运里狂奔,走向或悲或喜的结局,只是,无论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讲述,都会把他们实实在在的生活变成一个个故事。
真正的悲哀是,故事讲述得再完整,也无法给予他们一丝一毫真正的安慰。所有的故乡写作者,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这种虚伪的骗子。可是如果我们听闻了他们的人生,又怎能忍住不去写下来呢?
东边邻居家比我年长的一个哥哥,据说染上了赌博,欠了好多钱,被人追债,自己跑了,他媳妇也不敢留在家里,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去赤峰打工。年前,他们回来,想在老家过年,可久未住人的家里暖气已经冻裂,遍屋坚冰,出不起修理和买煤的钱,只好又带着孩子去了赤峰,留一座破烂的空院在风雪里。
我的一个堂哥,常年在附近的矿上干体力活,积劳成疾导致胸积水,在旗医院里做手术,用大针头抽出好多混着血的积液,休息了几个月,身体也未能复原,将来还能否再继续他的工作更是难说,可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才三岁。
四叔的女儿珍珍高中辍学,在镇上的饭店里打工,染了一身的坏毛病,用劣质的药水染指甲,手指头差点烂掉,和小混混一起去打群架。后来经人介绍订婚,但很快退婚,不久又订婚,又退婚,然后跑到不知哪里去了。父亲告诉我,四叔和珍珍因为花完了订婚的彩礼钱,退婚后对方索要,还不起,被告到法院,差点蹲了班房。2010年夏天回乡,我在镇上见到过浓妆艳抹的堂妹珍珍,她带着无所谓的冲动莽撞,告诉我自己在一个火锅店里当服务员,然后急匆匆地坐着摩托三轮走了。之后再也没见到她,我气愤她的胡闹和固执,可我也多少理解她的苦闷:她迷惘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人给她指一个出路,更没有人许诺她一个将来。这样的恶性循环让她越陷越深,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没有了顾忌,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四叔似乎不怎么想这些,又或许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些,我不得而知,也无能为力,只是觉得悲哀。我的脑海里,一直印刻着他满身矿粉的瘦弱身躯,站在家里破败的院墙前,衣衫单薄,艰涩地笑着,眼神里只剩下微微的一点光亮。
这是一个黄昏,我蓦然间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些逻辑,是我不能也无法打破的,就算你知道它是那么的没有道理。
没错,身体的每个记忆都能向我们证明,老家人的生活,确确实实比十年前、二十年前要好很多了,吃得起肉,喝得起酒,甚至喝得上牛奶了。可这真的是好生活的唯一标准吗?没有同时建立精神价值的物质富裕(何况连富裕也算不上,只是刚刚温饱而已),让人们追随了欲望,俭朴变成奢侈,勤劳变成懒惰,热心变成自私。种地用机器,除草用农药,不愿种任何没有市场前景的作物。曾经村里每家每户都种的谷子、麦子、大豆,已经很少有人种植了,因为它们都不如玉米省力、卖钱。附近的几个地方开出了矿产,村里不少人都去那里打工,每年家里的日常开销基本解决,不再为孩子的几百块钱学费愁得不行。可他们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要长年干下去,几乎必然要被这份工作戕害身体。但凡有一点能力和门路的年轻人,都逃离了乡村,最差的也到镇上去开一个修理铺,或者卖肉卖水果了,留下来的老人们,像秋天大风夜里的庄稼,一个挨着一个地倒在许多以前没听说过的病痛上。
在老家,如今的生活,不用挨饿,也几乎不欠债了,可是大多数农民仍然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光亮。他们的光亮是什么?是儿女。除了很少一部分通过读书改变了人生轨迹之外,乡村的很大一部分年轻人,都陷入另一种他们不理解、却又清楚地承受着的挣扎中,那不是未来,只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惯性,一种对自己全部人生的消极放纵。我的几个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以及我的邻居和其他村人们,一再用他们的经历告知我这一点,印证这一点。在这个不可逆的过程里,人人都被裹挟进来,看似是扼住了自己命运的喉咙,可在稍远一点的岸上,所见的只能是一片混沌和迷惘。
好像是从一个黄昏,往最深的深夜里走。
有一个晚上,我和老妈蹲在灶坑吃花生。我们说起十年前,家里穷困,过年也不舍得买花生,看见别人家的一点花生馋得不得了,现在买一大包放在那里,却又不怎么爱吃了。我问老妈,这变化是好了还是坏了。老妈说坏了。我问她为什么?老妈说:“生活丰富了,人心复杂了。”这是她的原话,可这不该是老家人的原罪。
当我们谈论故乡的时候,那么虚伪又如此真诚,所有的痛苦是实在的,所有的幻想都来自身体内部,这些矛盾的情感和态度,同时存在着,纠缠着。但是,不要再把它表述成一种所谓的乡愁吧,甚至也不要把那块生身之地深情地唤作故乡,写完这本书,我才知道,当我谈论故乡的时候,我说的只是老家。
2015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