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季,费孝通先生进行了博士论文答辩。之后数月,他需对论文进行修订。闲暇时,他做了一些轻松愉快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在其业师之一弗思(Raymond William Firth,1901—2002)的乡村寓所南英乡间“桑谷村”(Thorncombe)写作这部英文中篇小说《茧》(
Cocoons
)。同年6月20日,他将这部手稿作为礼物,呈给他的师母“亲爱的弗思太太”。《茧》一书手稿一直被弗思夫妇珍藏着,如今被收藏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图书馆“弗思档案”(Firth Papers)中。
《茧》从未出版,译为中文后,仅约65000字。作为文学作品,它含有不少想象成分,却不完全是一部虚构之作。这部富有纪实内涵的小说,刻画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苏南乡村一家新兴制丝企业与地方社会的关系图景。“原型”来自作者对江村展开的细致研究,而《茧》堪称其名著《江村经济》核心部分(有关江村蚕丝业与社会变迁的章节)的“文学版”。
此书叙述的故事,与费孝通先生的姐姐费达生及其人生伴侣郑辟疆自20世纪20年代中期起在开弦弓村一带推动的蚕丝业改革有着密切关系。
作为费达生与郑辟疆共同事业的“局内观察者”,费先生对这项事业在推进过程中面对的问题展开了社会学解析。他指出,这项事业是由乡土传统内部生长出来的,不同于由外而内推动的文化变迁。要使它得到有效推进,行动者既须适应现代文明(尤其是备受重视的现代科技文明),但也不必作茧自缚,而应在实践中求索,尤其是应认识身在其中的“当地传统”(特别是乡土中国的关系和权力的模式),并对之善加适应,否则,这项事业将不仅无法破茧成蝶,而且有可能被其他种种“方案”(如当时已出现的空想社会主义和国家经济统治制度“计划”)所吞噬。《茧》这部小说即透露了费孝通的上述重要思想。
《茧》既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又有历史和社会科学价值,对于我们认识20 世纪前期“乡土中国”的面貌,了解当时同时存在的种种新旧传统、思想和行动的本质特征与问题,理解一种社会思想的生成,都有着重要意义。
手稿2016 年由我的学生孙静在“弗思档案”中找到。孙静归国后不久,即开始对它进行翻译。后来,因有完成其博士论文田野研究的任务,不得已在翻译完全书前10 章后“半途而废”。余下10 章由北大哲学系博士生王燕彬接续译完。之后,我花了不少精力,对译文进行了校对和修订。
在翻译校订过程中,我们这个“小团体”遇到不少难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译文的遣词造句、行文节奏的把握。在这些方面,费先生均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我们需尽可能在保障译文准确性的前提下,使表述接近他的风格。然而,这却是个大难题,我们只能勉力而为。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技术性困难,我们只能“大胆”地进行相应处理。
1.人物姓名。要把原作中的英文人名转回中文,使其符合小说人物的性情和“韵味”,我们经常需要猜测。除了“Precious Pearl”明显可以译为“宝珠”之外,其他名字,如San-fo,我们权且译作“三福”,Wang Wan-quai,译作“王婉秋”,Wu Ching-non,译作“吴庆农”,Li I-Pu,译作“李义浦”。
2.人物称谓。如“Grand Uncle”,从前后文看,这个概念显然不是一般的称谓,它在苏南方言中视不同情形或被称为“老伯”或被称为“老娘舅”。概念是从亲属称谓引申而来的,指的却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和事佬”。而这也是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给予解析的维系乡村礼治秩序的“长老”。在翻译校订时,我们沿用了人物称谓的地方习惯,及费先生的“社会学引申”。
3.地方名物。小说中多次提到“service agent boat”这种船只。从《江村通讯》到《江村经济》,费先生都用“航船”来称呼这种交通工具。然而在编校过程中,我却感到“航船”不见得能充分体现费先生所用的“service agent boat”的意思。“航船”仅表现这种特殊船只的交通属性,不能与一般船只相区别,而费先生笔下的“service agent boat”,却明显意味着一个区域性的水上“买卖制度”。在《江村通讯》中,费先生说,“航船”这种东西,构成一个比“店”更重要的网络。开弦弓村依两条河流而成,而这两条河流也是两个“买卖区域”,“航船”正是这两个区域的核心。“航船”可以乘坐,也起着代买代卖的作用,但其收入不来自佣金或工钱,而来自丝和米的交易。“航船”主经手“主客”丝米的出卖,从中收取一定费用(
《费孝通文集》第一卷,第372—375页,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版
)。“航船”的这一运作方式,不免令我对这个词语中的“航”字产生了疑惑。后来经多方询问才了解到,“航船”被当地人理解为“行[读h1ng]船”,其中“行”字所指,大抵与费先生所说的“买卖制度”有关,“行船”为联系市镇货航与村社家户的船只,故亦得名于商行的“行”字。为了使《茧》中文版保持与费先生已发表作品的一致性,我们保留了“航船”这一名称,但我个人也拟在此给“行船”一词留有一席之地,以期来日进一步考证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