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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第四十五章 郎心如铁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棋逢对手
卫景帝文和十一年九月(岳朗二十一岁),秋风送爽,空气中弥漫着早发的清寒。
塞外的秋天总是格外冷一些的。
涿州,自古燕赵的膏腴之地。
城东的大片沃野,古称督亢。当年荆轲刺秦王,就是把匕首藏在督亢地图之内,留下了图穷匕见的千古传奇。
一条大河从涿州破败的城墙外奔腾而去,波涛汹涌,日夜不歇。河的南岸就是那片苍黄的原野,原本丰茂的农田荒芜已久,阡陌杂草横生,现出斑驳的枯黄色。
二十年前,北鄢携重兵南下中原,卫国禁军与之在涿州城外血战了二十个昼夜,以死伤泰半的沉重代价终于保得涿州不失。
但涿州城却毁于战火,再也不能凭险而立,作为护卫西北的屏障。
如今的涿州,仍是幽鄢八郡的战略要地,各方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只是因为彼此牵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久而久之,达到了一种另类的微妙平衡。
卫国既不能收回失地,西隗和北鄢也没法占据。
悠悠二十载,此处虽无大战却小战不断,稍微能动的百姓早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昔年富庶的农田也全都荒芜,重镇涿州逐渐败落成一片谁都不管的弃土,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当年浴血争夺的要塞岐沟关和飞狐口,也不过是云山高处极不起眼的一抹痕迹。
原上秋色黯淡,把这片土地上的肃杀之气掩饰殆尽。那些照得到阳光的地方,曾经断过的头,流过的血,洒过的泪,被大风卷起的黄土层层覆盖,再也无迹可寻。
如同千百年来出塞和亲女子幽怨的歌声,被风吹散,永远不能返乡。
秋阳灿烂,东南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上,响起了清脆绵密的马蹄声。不多时,飞骑跑来一人一马。
马上的骑士带着顶范阳毡笠,遮挡了面容,只看见飞起的缨穗沾满了尘土,已经不再是鲜亮的艳红色了。
骑士离涿州城越来越近,终于抬手摘下头上的毡笠,露出一张沾染着风尘的脸,刀刻般刚硬明晰的轮廓配上略带慵懒的笑容,显现出一股奇特的魅力。
他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审视着眼前这破败的城郭。
此人正是岳朗。
护城河底只剩下雨季过后粘稠的绿色泥泞,护着城墙的残垣断壁,女墙倾倒,散落在疯长的杂草丛中,唯有大气巍峨的主城楼,还在秋风中屹立不倒。风吹过,锈损的晨钟和暮鼓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咽,似乎还在缅怀这座城池夕日的荣光。
岳朗俯身拍了拍雪影的脖子,低声说:“我们到了。”
马蹄踏着简陋的木板桥,在刺耳的吱嘎声中进了涿州。
城里是无数窄巷短街组成的一个庞大迷宫,茅草做的房顶被日光晒得发白,石头墙壁互相倾轧,把街道挤得不见踪影。
并没有住户。
马蹄下的青石板路裂着参差的缝子,杂草从所有地方冒出头来。岳朗好像没有目的地,只在陋巷和低墙间信马由缰。
偶尔碰到一两个人,在荒凉的墙道间像迷路的幽灵,看到有人来访,目光中竟然没有一点惊奇。
日光渐高,他终于来到一座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院落。岳朗跳下马,从大门直穿过去,跨过满径蒿蓁的前院,来到后院。
后院的大门是关着的,却没有锁上,轻轻一推,发出刺耳酸牙吱嘎声。
眼前顿时别有洞天,院落是由青砖铺就,极为平整,且一尘不染,连一片落叶都没有。东面有一棵极高的核桃树,已经挂满了果子,几个人本来围坐在树下打叶子牌,忽见岳朗就这么闯进来,都愣了一下。
有人仓啷一声从腰中拔出刀来。
岳朗恍如不见,团团拱了一下手:“老少几位,麻烦给我通报一声,就说莫州的岳朗来访故人,践约来了。”
一个中年男子按住刀锋,皱眉问道:“你来访谁?”
岳朗不答,笑得一团和气:“去说给正主听,他知道的。”他随手把缰绳往树上一搭,找块青石舒舒服服坐下来,居然脱下脚上的皮靴,拍打着往外倒沙子。
大家看他这副既惫懒又有恃无恐的架势,倒是不敢怠慢,早有人去通报了。过了好久,通报之人才回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黑色布条。
岳朗会意,脾气怪好地站起身,抬起双臂,任他们在身上搜查。
来人在他身上搜出一把又一把的短剑,匕首,每一柄都风格迥异,绝不相同。他望向岳朗的眼光也越来越奇怪,好像在说:“什么样的人在身上带了八柄匕首?”
岳朗呵呵一笑,完全听懂了来人没有说出口的话,手腕微微一转,两手又各多了一把他们没搜到的短匕:“我这人喜欢凑整。一共十把,先都存在你这,我回来再拿。”
解下了兵器,他又由着他们用黑布条蒙上双眼,牵着往前走。雪影护主,轻嘶了一声,蹄子在青砖地上刨个不停。
岳朗拍拍它的头,低声安慰道:“没事的。”
岳朗被人带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上了台阶又下台阶,脚下一时是石板路,一时又是松软的土路,有一段鼻子里闻到的全是充满潮湿的土腥味,恐怕已经到了地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停了下来,摘下岳朗眼上的布条。
岳朗揉揉眼睛,眼前已经是另一座宽大的庭院,花木扶疏,廊道上的木板地光洁柔润,几间敞轩的窗户上垂着细细的竹帘。
真没想到,破落的涿州城里,还有这样整齐幽静的地方。
几个人坐在院子口的月洞门前推杯换盏,随着风传来一阵阵酒肉的香气。
岳朗冲一个高个子年轻人打量了一会,在他脸上寻找记忆中的痕迹,自来熟地笑着说:“你的架子不小啊,有人来拜访你还要人先钻地道?”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你来做什么,不会又妄想来招安我们吧?”
“招安那是朝廷的事,我此行只为你一人而来。”岳朗轻笑道,“我们原有个十年之约,现在虽然还差一半年,可我提前践约来了。”他冲这人挤了下眼睛,“齐景,你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齐景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也笑了出来:“当然记得,你说,咱现在就打一架还是吃饱了再打?”
岳朗一指庭院角落的兵器架子:“你的地方你说了算,是比拳脚还是比兵器,划下道来吧。”
齐景抓起手边的长刀,又把一柄剑扔给岳朗:“行,赢了有彩头没有?”
“当然有!”岳朗屈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剑刃发出铮的一声,“我赢了,你就跟我走……”
“大言不惭!”齐景还没说话,他身边的人先忍不住了,一个仪容俊秀的半大少年跳出来喊道,“你叫我师兄跟你去哪儿!”
齐景伸手拉住了少年,也没问去哪,而是反问一句:“要是我赢了呢?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当土匪?”
岳朗眼中笑意如水,微微乜斜的眉却是傲气十足:“放心吧,你赢不了我的。”他挽了个剑花,蓦然纵身跃起,半空中已是出手如电,一剑刺过来,“不废话了,手底下见吧!”
齐景身边几个人一起惊呼“小心”!
浅蓝色的剑锋闪着霜寒,直指齐景的胸膛。齐景不敢怠慢,纵身迎了过去。
两人在半空中不约而同使出以快打快的功夫,兵刃刚一相接,就当当当当响个不停,瞬息之间已对了数招。
身影闪动间,二人双双落下地来,再度挥臂沉腕,刀剑出击,真真快如闪电一般。两人都像生了七八只手,全在进手攻击,刀光剑影混成一片青光。难得如此快的招数,变幻无穷,对方居然每一招都接得下来,好像两个人早已演练好的套路一般。
这一战棋逢对手,打得异常酣畅淋漓。两人身影笼在如雪的寒光里,使的什么招数旁人早就看不清,只听见刀剑碰撞声密如连珠,竟似没有间歇一般。
齐景的师兄弟们在旁边静观两人剧斗,个个都是矫舌不下,生怕他们一个错手齐景有失,但已经打成这样谁敢上前分开他们?
急促地攻了一轮,岳朗剑尖斜削,“铮”的一声顺着刀势格住齐景。“太过瘾了!”岳朗嘴角上挑,轻声赞道,“你这刀使得,真不赖!”
齐景挑眉而笑:“你也很过得去,这些年都没有闲着吧。看招!”说着手腕一翻,刀剑铿然分开,齐景刀光如匹练,大开大合,缠头裹脑,招招奔着岳朗的要害。
岳朗却不再和他缠斗,剑刃一沾即退,在如雪的刀光中左闪右躲,身法极为灵活多变,往往在间不容发处闪到一旁。
齐景好半天连他的兵刃都没有碰到,怎么甘心,亦步亦趋地贴身追上去。
两人一动起来迅捷如飞鸟,衣袂飘飞,竟然围着庭院比试起轻功来了。岳朗百忙之中回头赞道:“哈!跑得也挺快!”
齐景不耐烦,喝道:“这算什么?是打架还是比谁逃命逃得快?”
岳朗回身冲着齐景一笑:“会逃命也是大本事!”他身子一顿,忽然不再闪躲,凌空跃起,一个翻身从齐景头顶上掠过,并指如剑,急点他头上“百会穴”。
齐景怎容他点中,刀刃竖起,抱元守一。岳朗的剑尖破入刀影,瞬间黏在上面,齐景几次变招,都被他变幻身法拆解过去,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齐景的一柄刀上,几招下去就压得齐景额头见了汗。
正在胶着之际,岳朗却好像看够了齐景的本事,忽然一声长笑,一个转折轻轻跳出圈子之外,伸手指着齐景的袖口:“你输了!”
齐景闻言一愣,低头看去,袖口不知什么时候被剑气划破了几个寸许长的口子,微一挥动,碎片如蝴蝶纷纷飞扬,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
那个秀气少年抢上一步,站在齐景身边执刀护住他,关切地问:“师哥,你没事吧?”
“还打吗?”岳朗剑尖指地,身子微微前趋,像一只盯住猎物的黑豹,目光中隐藏着些狡黠的笑意,“不服的话,我们可以再战五百回合。”
齐景沉默了片时,长刀一收,沉声说道:“你刚才那一下收发自如,这一点我就比不上,不用再战了。”
“好!大气!”岳朗没想到他如此豪爽,“果然我小时眼力就是一流的,也不枉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他大笑着走过来,“我没少和别人比试,但还是和你打架最痛快!”他和齐景并肩而立,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几年不见,你都吃什么了,个子长这么高!”
齐景目测了一下二人高矮,挺起胸膛,脸上带了几分坏笑:“这算啥,我才十九,还且长呢!”
岳朗这下终于比不过了,低低地骂了一句,还是输人不输阵地说道:“我也才二十一,也还长呢!”
TBC
第四十七章 今我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