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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残疾家庭:阴云笼罩下的命运旋涡丨谷雨故事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6-19 19:24

正文

◇ 村庄现状。


王金夫妇在冒险生下可能患有残疾的儿子后,继续外出打工。随着儿子慢慢长大,问题渐渐凸显,“残疾儿子”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如今他们希望有个健康的孙子,解决养老。



生下残障儿子后

撰文/李艺泓

编辑/李婧怡


王金生于七十年代中期,有四兄妹,他是家中的长子。生在穷困家庭,王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


通过做媒,长期在广东制衣厂打工的王金和来自另一乡镇、同样在广东打工的秀秀结婚。过年办过酒席,年后一起外出打工。可能由于长期高强度工作,加上工厂恶劣的饮食条件,王金的妻子在怀孕期间得了脑膜炎。医生说如果要治病就不能要孩子,因为药水太凉会影响腹中孩子的健康;但想要孩子就不能用力地治病,这样大人就会有危险。


王金踟蹰了,找了医院的熟人偷偷给妻子做了检查,医生说是个男孩。在那个计划生育异常紧张、生男孩异常“珍贵”且“重要”的时代,王金选择了既要孩子也要妻子。他们期待坏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未来的故事并不那么美好


1994年春天,孩子出生了,除了瘦小点,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妻子坐完月子,广东来的电话已经打了许多通。王金厂里的活很多,忙不过来。孩子的出生让赚钱亦成为紧要的事,夫妻俩继续回到广东,而孩子自然而然地留在家里。


在南方小村,老人有了孙儿,做爷爷奶奶的喜悦一直萦绕着这个家庭。这里的生活除了多一口人、每个月多接到几个来自广东的电话、几个月一张的汇款单外,一切如常。只不过,并不那么美好的未来,早已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埋下伏笔。


奶奶曾生育过六个孩子,像放牛一样带大了他们。到了孙儿这一辈则完全不同,她把所有对自己儿女没有尽到的细腻的爱全部放到这个长孙身上,每天把孩子留在家中,不能吹风、受热、遇寒,也不能见生人,更不能随便下地爬。


在那栋漆黑的祖传老屋里,奶奶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三年。没有人发现有任何的不对。同时间出生的孩子们早已经会爬、会走、会跑、会满村地跟着大孩子玩得灰头土脸,但这个被呵护着的孩子长到两岁才会爬,三岁还不能自己走,每次走的时候总能感觉他的下肢无力。


起初的发现,大家并不在意。四岁、五岁、六岁,等孩子终于能踮起脚尖、手舞足蹈地走路,但说话表达含糊不清时,在外打工的王金夫妻才真正觉察到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


这个家庭踏上了漫长的求医问神之路。在之后的四五年里,这对夫妻除了打工赚钱,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带着孩子四处求医,从县医院到市医院,从广州、上海到北京,每个医院都做了相似的检查,但有的诊断为孩子小时候没晒过太阳,缺钙严重影响骨骼生长;有的则诊断是怀孕时过量使用凉性药物产生了缺钙的副作用,得了软骨病;更有的鉴定为孩子的神经发育问题。

 

另一边,一对老人走遍附近几个村落里的寺庙,求过各种神仙、问过各路神婆,找过各位地师和算命先生,祖坟也挪过多次。结果有人说房子风水不好得重修,有人说小鬼缠身要驱邪,有人说只要给神许了愿就保准没事。甚至为了得到佑护,孩子的名字反复改成阳宝、仙福、来古、观音生等等,但情况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这个家庭失去了最初的温情

 

折折腾腾,四五年过去,孩子慢慢长大,骨骼定了型。求神也好问医也罢,他们开始接受自己的儿子是残疾人的事实。王金夫妻也想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多个儿子总比只有一个残疾儿子好。不过由于计划生育,当他们超生完第二胎的女儿,政府要求必须有一个人结扎。

 

结扎意味着妻子不能再生育,不过这也并非绝对。当地许多已经结扎但仍想生儿子的夫妇,找到熟人的医院偷偷接上输卵管,重新完成生育。这样的案例对这对夫妻来说意味着希望。他们又开始在各大医院奔走,到处打听哪里的成功率高。


可世事未必全如想象,无论走过多少医院、问过多少医生、托过多少人,甚至做过多少次手术,王金的老婆还是怀不上,连偶然中标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们夫妻总是吵架,怨恨对方,怨恨老人。这个家庭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温情,而这种温情一旦失去,或许需要用一生来弥补。


这个儿子成了他倾泻怒火的地方


尽管这个家庭因小古而陷入各种困顿和争端的漩涡,但身在这中心还未长大的小古对此毫无知觉。在十二三岁之前,他的世界只有玩耍。每天早上他的身边跟着一群小孩,听他的指挥,跟着他手舞足蹈,和他一起玩那些只属于五六岁孩子的游戏。在他爷爷奶奶和村里人的心中,他虽有残缺,但仍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孩。他可能需要迎接的残酷人生,似乎还未到来。

 

然而人总会慢慢长大,总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产生更多的对比。读小学的时候,因为一直无法写字,小古上了三次一年级。到了初中,在那个充满少年活力的地方,15岁的小古发现自己没有了朋友。老师的漠不关心、同学的歧视,让一颗原本天真的心自卑、孤独。他向爷爷倾诉自己的无助和失落,努力想把字写好把作业做好,却发现根本不可能。


关于王金生了一个残疾儿子的舆论越来越多。王金失去了耐心,他变得暴躁。一种不良的情绪占据了他,并且弥漫到整个家庭。


打工二十多年,王金的身上并非没有积蓄,但看到自己的儿子,他又觉得人生没有丝毫值得奋斗的意义。希望之火一点点熄灭,怒气旺盛地生长。从恶语相向到拳打脚踢,这个儿子理所应当地成了他倾泻怒火的地方。


而小古,虽然身体残疾,脑子却不笨,甚至比同龄人要敏感得多。


每每挨了打,小古便一个人从街上走回村里。他没有钥匙,也不会做饭,就一个人在大厅的竹椅上木然地坐着,彻夜地熬着。爷爷奶奶悲从中来,他们无力说服自己的儿子,只能给孙儿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和照料。


◇ 村庄现状。


在一个十二月的寒冬,小古默默走向山坳溪旁,跳进水中。村里人遇见,想拉也拉不出来。寻求溺死无用,小古又从自家楼下寻来农药,趁着家中无人偷偷喝下,好在爷爷及时回来,这才捡回一条命。


不过他的发泄得不到父亲的丝毫怜惜,只能换来更猛烈的暴打。


这真的是出路么?


如此多次寻死,小古的爷爷看不过,威胁儿子说要真逼死孙子,自己也不独活。村中的舆论开始纷纷扬扬地传开,说王金要逼死自己的儿子,好解决一辈子的负担。


王金平息了下来。他开始为这个儿子的将来打算。唯一的办法便是教给他一些技能,至少让他得以维生。


身为制衣师傅、带了不少徒弟王金很有经验。左思右想之下,他将自己的儿子带到东莞,进了制衣厂。一开始是剪线头。原本王金以为小古能够承担这份工作,但他的手总是不听使唤,无法进行精确的控制,工作起来慢且容易剪错。王金看着有气,又常常大骂。再后来小古又调换过不少简单的工作,结果大抵如此。


情况在好转。2016年,也是小古出门打工的第三年,已能在制衣厂里承担熨烫衣服的工作,一个月赚两千多。于是王金开始思考,应该为儿子早点找个媳妇,生个孩子,趁着他们年轻还可以帮忙抚养。或许将养老寄托在孙子身上,比自己再生一个更现实。


他们开始托当地的媒人物色对象,而找的大都是那些身上有残疾的女孩,要准备的聘礼也可能更多。


据说他们在隔壁乡镇找了个女孩,双方父母都满意,也没问孩子同不同意,就把事情先定了下来。第一次见面,请了客,给了红包,约好下聘礼做酒席的时间,年前事情办好,年后带去广东打工,2017年末直接抱孙子。


在这场婚姻里,一切都是被安排的。作为主角的他虽然在场,但并没有发言权。心中的隐忍在面对众人合力的"完美安排”下化成嘀咕,甚至连嘀咕都不能,因为嘀咕换回的依旧只是父亲的暴打。


生不了“”儿子,生几个孙子。这真的是出路么?


黑暗旷野中的小兽


当我决定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有两年多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个孩子。我拿着摄像机远远地看他,他已不再是儿时的天真面孔,而是二十来岁年轻人该有的样貌,棱角分明


他是那样的孤独,唯一亲近要好的成年人便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和那个被村里人称为傻子的叔叔。


在一个寒夜,我正敲打着这些文字,他的家中传来摔门而出的声音,而后是小古的哭泣、他小叔的骂声、傻叔叔和奶奶的安慰。

 

我的房间临着马路,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和脚步声。我离开了键盘,拿出摄像机,走到二楼围栏上。我看见那沉沉夜色中的年轻人,孤独愤怒,犹如黑暗旷野中的小兽。


(本文出自李艺泓《一个南方小镇的百年生育故事》,由谷雨计划提供创作支持。作者李艺泓是一位关注乡土的写作者,力图把自己家乡普通人边缘人的生活拉入人们的视野。应主人公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