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按:
这篇是小友阿井所撰。
阿井系原美国《侨报》北京办事处记者,华中农业大学新闻学院毕业生,其在前年全国两会上的提问,成就了媒体圈内外一则意味深长的轶事。
这篇是她追忆刚刚去世的美国《侨报》总裁谢一宁,感谢她授权我发在客栈与各位分享。
谢一宁一个重要身份标签是人大新闻学院毕业生,和胡舒立杨大明都是同学。大陆新闻学院,素有南复旦北人大之称。谢应算是那个年代最为正牌的媒体人无疑。
谢的另一个身份是做外宣,出身中新社,尔后创办《侨报》。中新社是大外宣以及海外统战的重要平台。当年陆铿得以北上专访胡耀邦,最早就是中新社牵的线。
类似侨报这种平台,做得再好,也很难避免里外都被人瞧不起的尴尬观感。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前述那位主持记招会的官员,直接就挑明了说:我邀请提问的是西方主流媒体,你们侨报,哈哈……
我得到的信息不充分,所以不想评论谢一宁被枪杀事件本身的是非,也不便臧否谢一宁本人。转小井这篇,只是为提供另外一个视角。
华章炼成谁与叙,龛炉香一炷——
阿井悼侨报总裁谢一宁
“杨絮柳烟凤山雾,冥纸飘,断肠处。旧栖新垅相对苦,哀思茫茫,凄泪几许?且看清明雨。华章炼成谁与叙?香茗煮就捧无主。衣锦归来空换取:南屋空余,北堂肃穆,龛炉香一炷。”
这是《侨报》总裁谢一宁生前写的一首悼亡词,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如今,这词竟成了我和前同事转来悼念他。
当地时间11月16日上午9时28分许,美国知名华文媒体《侨报》大厦发生枪击案,美国《侨报》董事长、美国格律文化传媒集团总裁谢一宁不幸身亡,享年58岁。
作为《侨报》北京办事处的前记者,我在《侨报》呆了近4年,普通员工跟总裁交集不多。谢总每年至少来北京看大家一次,那时才有机会见他。谢总去世,各种消息满天飞,有些让人难过、有些让人无奈、有些让人欲言又止。但我想,评价一个人,绝对不应只有一面,所以就详细写下,所了解的,跟他相关的点滴。
谢总被杀现场,洛杉矶前同事这样说:案发当天,广告部经理传达指令,要求2019年业绩加码一成,当时大家就炸锅,会上吵成一团,业务部的这名疑凶,反应比较激烈。第二天去找谢总,可能提出了什么要求,但遭到拒绝。疑凶开枪后,跑到行政经理办公室,把枪拍在桌子上,说“我把老板杀了”。
据传,疑凶还在楼上遇到广告部同事,他很冷静地说,我去找老板谈了,他说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就把他崩了!当时同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等行政经理老蒋报警,又通知其他主管。疑凶一直都在旁边,还跟业务部主管通了电话。警察赶到后,疑凶举手就擒,被反铐起来,老蒋和一个业务员也被铐住,但到警局录过口供后,这两人就被送回来了。
这两天,另一位海外媒体人士在网上补充谢总被害原因,说“枪手第一次和谢理论,被骂出。第二次,再次被骂出。第三次,他带车上取出手枪,对谢连开6枪。”
前同事还说,谢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办公室在大楼一个角落,跟外面隔着两道门,平时就他一个。原先旁边还有会计室和行政经理办公室,几年前被赶出去了。现在就算里面放炮,外面也听不见。
案发后几天,谢总的遗体都还在警局里,据说疑凶是朝脸开枪,遗体状极惨,脸都没法看了。我问过多位前同事,大家都说这位疑凶平时为人温和,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凶手知道了,最后信息要等警方公告,我们都在等。
谢总遇害消息,是中评社媒体同行最早向我求证,我还以为他们开玩笑,对推门进来的朋友抱怨,现在传假消息都没有底线了。转而向洛杉矶前同事求证荒谬,可居然是真!
那一天,恍惚的一天,上午去看国博改革四十年展览,莫名其妙的兴奋,一直叨叨絮絮,晚上看台湾金马奖直播,也无精打采,更睡不着,到了凌晨,还是睡不了。原北师大乔木教授在微信群问,你原老板被枪杀了,怎么看?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今天好漫长......
还记得第一次见谢总,他看起来清瘦挺拔,50岁左右,没有平常媒体大佬多应酬后囤积下来的大腹便便。也无中年油腻,反而有股凌厉,说话铿锵,带南方口音,常常在酒席间催促大家看书,爱谈论诗歌,他的古文底蕴好,我们都跟不上,也和不了。
我跟谢总,因为一个事件,比北办其它记者,产生的联系可能多些。2016年全国两会,在一场人大新闻发布会上,我提了一个问。这个问题是《侨报》北办记者部负责人定好的,但我同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最后,被主持人用“侨报不是西方主流媒体”来拒绝回答。
因为是央视直播,事件发生后,携带不同立场,一些主流外媒追踪报道了事件,社交媒体也在疯传提问视频,引发了许多揣测。事件闹大,为了减轻报社压力,我就跟总部执行总编私下说,不想连累公司,可以开除我,或者体面点,让我主动辞职。不知道这位总编是否向谢总转了我的话,但最终,我是被留下来了。
那时候,《侨报》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那年谢总来北京,请大家吃饭,就跟北京负责人透露,某国字头单位打电话来找他,说要给上面打报告,要求好好管理海外媒体,他在电话里就跟对方吵起来了......不过,到了酒桌上,对我的提问风波,他只是笑兮兮地说,“你夹带了私货哦。”就再没其它,话完这句,还单独敬了我一杯酒。
随后整整一年多,《侨报》北京办事处受到了我这次提问的波及,北办负责人和同事等都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我们在北京的一些采访并不顺利,就像隔年的全国两会,我们也没能参加。
当然,《侨报》遭遇不是个案,从另一个层面看,是遇上了这两年中国新闻界口风严控的最初阶段……以现在的标准衡量,这些问题的尺度可能都过了。
提问事件发生之后,我也煎熬。之前我们做过深度调查,报社要求北京分部做华文独家,到现在,好多选题都不能做,没办法,我偶尔就东拼西凑地写电影,找安全选题,后来多做智库,就是给整理专家谈话,大家都不喜欢,我是硬头皮做,顺带做一些国际关系方面的选题。
多说一点吧,那段时间,个人特别萎靡消极,以及经济窘迫——我的稿件一度很少,薪酬低,有次穷到连三个月的房租都要拖,房东还发脾气了......所以我无数次想辞职,觉得记者生涯到头了。熬到2018年,也就是今年两会,《侨报》北京处终于拿到了两会入场的记者证,我想,我们《侨报》北办终于解禁了,惩罚过去了,竟然有种解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