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聊朴槿惠特赦

套用一句我们熟知的话，“外交无小事”，同样，政治同样无小事。

韩国前总统朴槿惠在2017年3月31日被正式逮捕以来，被二审判处25年监禁加200 亿韩元罚款，时至今日突然被特别赦免，这里面的故事，自然不是“文在寅总统善心大发”，又或是“文在寅给自己留后路”，而是有着深层次的政治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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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部分对这段政治斗争不很清楚的朋友们阅读方便，这里我还是写一下朴槿惠被捕的原因。

朴槿惠政权自从执政以来，最初由于戴着“朴正熙女儿”的光环，在韩国获得了政治保守派的极度推崇，并且在民意调查中也支持率极高。然而，在2014年4月发生的“世越号事件”之后，由于韩国政府在现场营救、打捞沉船、责任问责等等环节上暴露出的官僚主义、瞒报事实、责任推诿、对媒体放假消息等等问题，使得朴槿惠政权的支持率面临了最初的滑坡。然而在当时，由于朴槿惠个人形象尚未遭到质疑，因此在韩国当时的时论下，朴槿惠并未被认为是这起惨案的直接责任人。一些媒体深挖过朴槿惠在沉船时期中的行踪，但由于总统府青瓦台的信息保密封锁，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更有甚者，对于世越号沉船事件的追踪调查、遇难者家属的哀悼活动，以及部分民众自发组织的世越号事件问责抗议活动，都被当局和朴槿惠支持者们认为是有意的政府形象抹黑行为，甚至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压和秘密破坏。关于这些细节，可以到知乎盐选专栏我写的《世越号之谜》中看到（点击原文链接即可）。

而真正导致朴槿惠政权倒台的事件，是在2016年10月暴露出的“崔顺实门”事件。作为表面上的“闺蜜”，毫无正式政府权力身份的崔顺实，利用朴槿惠的职权将自己的女儿安排进入了韩国名门梨花女子大学，这件事首先激怒了学生和学生家长，民众们开始在韩国首都首尔进行了“反滥用职权”的游行活动。而韩国的检察院也随之介入调查此事，最终发现崔顺实并不仅仅简单是“借用了闺蜜朴槿惠总统的职权”，正相反，崔顺实本人在朴槿惠内阁中没有任何任职，却在很多总统朴槿惠签署的政府决策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简单来说，韩国国家总统名义上是民选的朴槿惠，但“实际上的总统”却是谁都不认识的崔顺实。

崔顺实的“影子总统”所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安排自己女儿进入名牌大学这么简单，她以总统府的名义对韩国各大企业进行敲诈，包括三星、乐天、现代汽车在内的各大财团不得不将大量现金以“企业捐赠”的形式供奉给崔顺实，而她也借此将这些资金充实到了自己的私人财团之中。而朴槿惠对民众所进行的演讲，甚至都由崔顺实执笔起草，所表达的内容也完全是崔顺实的意志。而在外交、民政方面的种种举措，其实也都是崔顺实一手操办。在这些事实面前，朴槿惠的形象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

这无疑是对韩国民众自己认知并颇为自豪的“民主制度”的一大讽刺，也导致了朴槿惠被国会弹劾、起诉、收监的结果。

从朴槿惠政权的民众支持率图表上我们可以看到，最初上任期间，朴槿惠的不支持率仅为20%-30%之间，但在世越号沉船事件之后，支持率和不支持率发生了胶着。在朴槿惠访华之后，尽管她的支持率反升，但随着崔顺实事件浮出水面，她的支持率直接掉到了个位数。

即便是如何怀念“朴正熙时代”，政治光谱如何保守的人，在此时面对这样彻底践踏“民选总统制度”的行为，也很难再跟朴槿惠站在一条战线上了。用一个词来形容朴槿惠政权的末期，可以说是“众叛亲离”。

（而这样的结果就导致极其少数的“朴槿惠死忠”会更加疯狂地支持她，认为一切指控都是“对家的阴谋”，这个事情其实更多的是心理学上的问题，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

朴槿惠被以收受贿赂、滥用职权、泄露政府机密、敲诈勒索、干预选举、收取非法政治献金、等等16项罪名，一审被判处24年有期徒刑，并处180亿韩元罚款。期间检方和辩护方各自以定刑过重或过轻的原因有过交锋，而在之后的2018年8月24日，首尔高级法院最终判决有期徒刑25年，罚款200亿韩元。

前情介绍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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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槿惠在狱中的日子里，最糟心的是谁？

是朴槿惠所在的政党：自由韩国党（自韩党），曾经的韩国保守政党中的第一大党。

自由韩国党，其最初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朴正熙在1963年竞选时设立的“民主共和党”。众所周知，朴正熙是依靠军事政变推翻民选政府而上台的军阀，因此他成立的这一政党，其实仅仅是为了满足韩国宪法所规定的竞选要求而设立的。在他上台之后，民主共和党作为执政党伴随着朴正熙独裁的统治，直到他遇刺为止，把持韩国国政足足16年时间。

而朴正熙遇刺后，继任总统崔圭夏曾短时间提出过进行民主化改革，要让韩国摆脱“军事政权”，建立新的民主政治体系。然而不到8个月时间，他再次被军事政变赶下了台，通过“双十二政变”上台的政变主谋，就是恶名卓著的全斗焕，也就是我们在《请回答1988》里看到的躲进江原道百潭寺中的那位。上台之后的全斗焕，便将朴正熙留下的“民主共和党”改组为“民主正义党”。

说来也巧，全斗焕下台的原因之一，其一是由于1987年6月发生的朴钟哲死亡事件后所引发的六月民主运动，其二就是家族贪腐。因为他的亲戚全敬焕、全基焕、全宇焕全都身居要职并且接连被查出严重贪腐，于是全X焕这一系列人物就最终全被换掉。1988年年初，被迫辞任总统一职的全斗焕将全部权力都移交给出自同党且为自己盟友的卢泰愚。而卢泰愚也在先前1987年6月，接任全斗焕出让的民主正义党党首一位时，做出过承诺，要恢复全民普选总统，并在正式上任后实施民主化改革。

1987年12月16日，韩国进行了总统选举，这是自1971年以来韩国进行的第一次总统选举 —— 这16年以来朴正熙-全斗焕的独裁统治，完全架空了韩国的民选。但在这一次选举中，身为“独裁者接班人”的卢泰愚却赢得了这次民主选举，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自然有卢泰愚在接任民主正义党党首之后的一系列软化态度的关系，但其实另一个导致他最终获胜的重要因素，在于在野党中金泳三和金大中的对立。

金泳三和金大中，相信很多朋友对于这两个名字并不陌生。

金泳三，被称为“韩国反腐第一人”，他执政韩国期间推行了金融实名制，公职人员财产登记制，杜绝公务人员参加高尔夫球赛、高级宴会等等场合，使得大量前朝贪腐人员的灰色资产曝光。同时，他也将韩国的经济增速从1992年的4.7%重新提高到1995年的8.9%，使韩国最终成为世界第11大经济体。而在他在野的时代里，他从李承晚时代便开始参加民权运动，也和朴正熙、全斗焕进行过正面交锋，可以说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政治家。

金大中，可能是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韩国总统，他曾在韩国军政独裁期间被关押6年，流放10年，判处死刑1次，被军政府绑架2次。而他在韩国执政期间，首先竭力于帮助韩国克服了亚洲金融风暴，在国内推行平等民主，并积极与中国、朝鲜、美国搞好“四强协调关系”，促成了首次朝鲜半岛南北会谈，将中国和韩国的“友好合作关系”升级为“面向21世纪的中韩合作伙伴”关系，并且积极推动了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因为这些努力，他获得了2000年诺贝尔和平奖。

但就是这样两个在之后的历史中对韩国产生了深远且正面的影响的人物，在1987年的这一时刻，却站在了对立的角度上。尽管保守独裁的民主正义党早早就推出了卢泰愚作为总统候选人，但在野的民主党派别却迟迟无法确定人选，因为无论是金泳三还是金大中，都不愿自己退出而推举对方参选。就这样，在大选候选人推举截至之前，金泳三和金大中宣布同时参选。

金泳三带领的统一民主党在釜山为中心的东南部地区获得了绝对多票。

金大中所属的和平民主党拿下了首尔、光州和全罗南道、全罗北道的绝对支持。

卢泰愚的支持者获得了经济相对不发达的大邱、庆尚北道。

另一名同样出身军伍的候选人金钟泌则拿下了忠清南道。

就这样，韩国似乎出现了中世纪时的“三国鼎立”局面。

图中蓝色为卢泰愚，浅绿色为金大中，黄色为金泳三，深绿色为金钟泌。

而最终的唱票结果为：卢泰愚 36.6%，金泳三28%，金大中27%，金钟泌8.1%，其他0.3%。

尽管卢泰愚没能获得绝对多数甚至是过半数的选票，但由于在所有候选人中排名第一，于是就这样勉勉强强地获得了险胜，成为了1988年上任的韩国总统。但相信各位都明白这个道理：只要金泳三和金大中能够有一人让贤，成立联合政权参选，那么卢泰愚能当选的可能性就是微乎其微的。

而这次选举，其实也呈现出了在普选中最有趣的一个局面：野党分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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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与党（执政党）和野党（在野党）的政治争夺中，其实对于与党来说，其实所面临的局面更为复杂：因为所有的野党都会针对与党在执政期间所出现的问题，进行批判攻击，并且自我标榜为“可以避免和克服与党这些问题”的政党；而野党中，尽管会有各种各样的分歧，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目的都在于从与党手中争取议会席位，积攒力量，最终实现推翻与党，使自己登上执政地位。

因此，在这样的政治争夺中，如果政体并未采取“两党制”，那么与党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为了稳固政权，与党往往会通过内部高度团结、控制媒体、拉拢中间派等等方式，分化瓦解野党群体，避免野党彼此达成同盟。例如日本的政坛，无论是公明党还是民主党，其实先前都曾经被长期执政的自民党拉拢过，但也打压过。

换个角度，站在野党的角度上，尽管每个野党的目的都在于“从与党手中占便宜抢地盘”，但对于“如何抢”这一点来说，其实野党之间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为了获取更多的选票，以便拿到更多的席位，甚至能够派出代表进入内阁，野党其实也乐于用这些当作筹码来和与党进行交易。如果我这个野党已经拿到了15%的基本盘，而与党还需要10%才能保证战胜第一大在野党，那么我的15%份额尽管看上去不多，但就非常有价值：给任何一方，都可以左右总统的人选。如果是这样的情况，我就可以直接向第一大野党和与党同时发出要求：副总统必须任命给我，以及给我更多的议会席位。

尽管是小党，但是在选举中却可以撬动大的政治基盘。

如果你上面的内容都看懂了，那么我来考考你：在什么情况下，与党最害怕？

答案是：野党中一家独大。一家独大的在野党，往往就会不屑于同与党合作，而其他的小野党，由于自己无法左右选举结果，也都变成了见风倒。一旦独大的野党开始兼并吸收小野党，那么与党的位置立刻就会岌岌可危。即使此时与党给小野党开出许诺，但认清形势的小野党也会明白，与党这些条件只不过是空头支票，转而去支持更有希望的大野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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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政党，口碑是极为重要的。卢泰愚上任之后，尽管他本人赢得了总统的地位，但他所带领的“民主正义党”却没能获得足够多的选票，最终只得请金泳三、金大中和金钟泌进入国会，而这三人所带领的野党国会席位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与党民主正义党的席位。我们知道，在总统共和制的国家中，尽管总统具有相当大的权力，但在国会里，总统依然需要议员们的支持才能通过自己的政策。而对于一个没能控制国会的总统来说，他的权力就会大大受限。而在卢泰愚的总统任期内，随着野党逐渐与与党分庭抗礼，民主正义党的号召力和团结力急剧下降，党内派系林立，最终导致了民主正义党逐渐式微，卢泰愚的内阁中甚至只能靠野党的人选来执政，即所谓“中立内阁”。

最终，民主正义党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与金泳三所率领的统一民主党，以及金钟泌的共和党合并，改名为“民主自由党”。而另一方面，金大中的和平民主党也吸纳了民主党、新民主联合等等小野党，成功地将在野党统一起来。为了与金大中向抗衡，卢泰愚只得让出了民自党总统候选人的地位，以及民主自由党的总裁职位。在接下来的1992年大选中，民自党金泳三击败了民主党的金大中，当选韩国总统。而金大中也因此辞去了民主党总裁的职务，宣布隐退。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3年之后，淡出了政界的金大中卷土重来。1995年7月，金大中重返政坛，重组民主党为“新政治国民会议”，并随后与金钟泌结盟，以压倒的优势当选韩国总统。受到这一打击，原本以为可以重振威风的民主自由党（已经改名为新韩国党），那个源自于独裁时代的朴正熙的民主共和党，就此陷入了长期低迷。

1997年11月，新韩国党拉拢了旧民主党中的保守派别，成立了“大国家党”，在大选中落败后再次分裂。而为了拉拢旧有的保守势力，朴槿惠在1997年12月10日宣布加入大国家党。之后，借着她“朴正熙继承人”的公主光环，朴槿惠迅速被大国家党推到了一线，1998年在大邱当选国会议员（大邱是保守党的基盘，参见上面的四色图）。2000年5月，朴槿惠当选大国家党副党首。2004年，当选大国家党党首。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大国家党（民主自由党）在金大中政权下，其过去的劣迹被不断揭露、挖掘的过程中。大国家党的声望在民众中已经几乎一文不值，甚至在2004年的国会选举之前，韩国媒体曾进行过调查，认为“大国家党可能会被踢出国会”，丧失全部国会席位。

于是，朴槿惠在2004年3月底，通过电视发表了她第一次的“含泪演说”，“赎罪”一词被她一次次重复，场面感人。民众们纷纷被她所感动，最终大国家党竟拿下了121个国会席位，一跃成为第二大野党。朴槿惠的出现，对大国家党来说，无异于是天降神兵。

当然，2018年人们才发现，朴槿惠当晚的这场演说，稿子每一句话都由崔顺实所写，每一次掉泪都由崔顺实在稿件上标明“哭”。要说演技这块，朴槿惠不输任何韩国演员。

过多的过程我在这里就不梳理了，简单介绍下之后发生的事情：

2007年，前现代集团总裁，前首尔市长李明博以1.5%的优势战胜朴槿惠成为大国家党的总统候选人，之后成功赢得大选。5年后的2012年，朴槿惠将大国家党改名为新国家党，之后她击败了文在寅，当选韩国总统。然而2016年上半年，新国家党的颓势已经显露，在国会选举中惨败。新国家党中的反朴派开始坐不住了。至年底，朴槿惠东窗事发，新国家党首先就发生了分裂，反朴槿惠派党员纷纷退党，成立“正党”。而其他党员再次将“新韩国党”改组、改名，成立了“自由韩国党”。

2020年，自由韩国党联合了新保守党、向未来前进4.0党，成立了“未来统合党”，后改名“国民力量”，目前为第一大野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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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那么我们不妨看看，目前眼下正在进行的2021年韩国总统大选。按照韩国宪法，总统任期为5年，期满不可连任，因此2022年文在寅的离任早已成为定局，而新一届总统的选举，此刻的形式是这样的：

数据来自韩国中央时报，2021年12月26日。

李在明，共同民主党，文在寅的接班人。他同时也是2016年轰击朴槿惠崔顺实案的一门大炮，朴槿惠弹劾案的强烈支持者。李在明非常喜欢发推，并且时时放出一些过激言论。尽管在过往的政治家中，他的这一做法会被认为“不谨慎”，但是由于有川普为前车之鉴，他的这些做法反而获得了一些稳定的支持。在政治光谱中，李在明偏向于温和的左派，倡导开放合作。

目前支持率36.6%。

尹锡悦，目前第一大野党“国民力量”的候选人。他曾任首尔中央检察厅检察长，同时也是朴槿惠崔顺实案的审理人。他的言论风格更贴近于保守势力，偏向于右翼，倡导韩国经济尽快与中国脱钩，寻求经济发展独立。同时他也提出韩国应当远离中国贴近美国。而这些言论，也深得保守派政治家和民众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