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那条瘦弱小河叫条河,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简称罢了。河水弯弯曲曲流过村子的时候懒懒地睡了会儿,便泊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湖水极是清澈,因形状像一瓣雪花,人们便管它叫雪湖了。湖的周围散布着几十户人家,他和她便是这村子里的。不过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尾。
她的爹四棍儿是天生的一副好吃懒做的风流嘴脸,自从想方设法娶了她没过门就大了肚子坏了名声的娘,就去了一棍儿,变成了赌棍、恶棍、酒棍三棍儿了。她娘生她的时候是第七次了,之前的六个丫头四个被她爹卖成钱赌掉喝掉了。生她的时候,她的娘还是从破烂的席片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挺着个鼓鼓的肚子趔趔趄趄扶着墙,给供奉的送子娘娘烧上了三炷凄凉的信仰……然而及至看清了婴儿腿间,她的娘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水。这个曾经冰雪风流的俏女子认了命,决定以后不再生了。
她的爹回来一见还是丫头,隔着襁褓一脚把她踢了老远。她没死。她的爹又想把她卖了,她的娘就拍着席片疯了一样哭号,哭喊的不外还是她处处不称心的命……之后,也就只有风一阵雨一阵地养下了。因生得孱弱,软软的,就那么一把,可可怜怜的,都说怕养不活,喝了一些鬼先生画的符咒烧成的脏水,竟也磕磕巴巴地活了下来。她的娘巴望着她的命会平坦暖和一些,就叫她“棉”。当然,叫得多的还是小三儿。
村子里的孩子就像猫儿狗儿一样,没有什么童年可言的,但她记得她是在爹娘无尽的争吵中长大的。爹喝醉了就砸东西,骂她娘大腿叉了几百回老子日辛夜苦倒绝了后,然后再打。打起劲了也拉过她的被她爹卖剩下的两个姐姐大丫头二丫头补上两脚几巴掌。她躲在娘敞露不整的怀里,睁大眼睛惶惶地看着她娘拍着泥地一板一眼已经流不出泪的干哭,还有她瞪着充满酒精度数的眼珠子暴跳如雷的爹,以及两个蜷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瘦小姐姐……
他则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无非春种秋收,一棵庄稼走过了汉又经过了唐,走不过的是代代轮回的手掌,家家都是一样的四季更替罢了。
村里的孩子都很野,逮鸟,捉鱼,放牛,偷瓜,瞎跑,打架……什么事都不怕,都做得出来,玩得也格外的野,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和她们家三个丫头玩儿。他们当着她们姐儿仨的面喊,嗳,小破鞋儿小破鞋儿……在乡下,这是最恶毒的骂一个女孩子的浑话了。她们的娘年轻时唱花旦,做过不清白的事,她们自然而然也得是。
也说不清为什么,谁说得清呢?慢慢地他发现了,他真是欢喜见到她,他喜欢她。他比她大。他先是心疼她。当身边的男孩子一蹦一跳朝她们喊小破鞋儿小破鞋儿呼啦啦傻笑的时候,他看见她迅速地低下头去,红着脸颊从他们一片叫笑声中极快地跑过,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他没有附和着叫,也没有笑,他只默默地站在男孩子堆里,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地逃跑,他知道她肯定伤心地哭了。
有一回,他们几十个男孩子在新犁后的田地里打土坷垃仗,大家一边用一只手护着头护着眼睛,一边拼命地抓土坷垃,你砸我,我砸你,大呼小叫,大大小小的土块来回地飞,很疯,他领着弟弟也参与其中。玩得正热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跟着两个姐姐来地里挖野菜。他们不打了,却突然把手里的坷垃一窝蜂似的掷向她们,大姐二姐挨了几下,随手反撒了几把土,眼看敌不过就骂着跑开了。她们一边跑,一边朝她喊,小三儿快跑快跑啊……她跑得慢,也许是饿着,跑着跑着就没有力气了,跑不动了,所以挨到身上的坷垃最多,辫子散了,鞋跑掉了一只,浑身上下都是碎土。那些土砸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他知道她会很疼。傻了吧唧的二牛蛋子捡了她的鞋在手里傻乎乎地摇摆着,还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公鸡上了母鸡的背儿……男孩子们也都这么喊,小破鞋儿钻野地儿,钻野地儿……他冲到二牛蛋子跟前想夺回她的鞋,还没挨身就被石头一把推开了,照他屁股上连踢了几脚,骂道,想干什么?石头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头儿,是大哥,说一不能二的,谁开罪了他就再也别想在男孩子中间玩儿了。这以男孩子来说,这是那个年纪关系极为重大的事情。他看了看石头,愤怒又犹豫,他没敢反抗,他不想被伙伴们孤立。石头就站在田垄上命令说,砸她,砸小破鞋儿。男孩子们得令就再砸了,起着哄。唯独他迟迟没有,抓了一把土,看着她,又任它们从手里落下。石头和其他的男孩子看见了,不满地冲着他说,你咋不砸呢大海?是不是看上小破鞋儿了?噢,小破鞋儿是大海的花媳妇了啊,噢噢……他不砸,男孩子们就叫着起哄说她是他媳妇,这是极羞辱难听的话。然后他们说,你和女的玩儿去吧。这表示他们就要从队伍里开除他了,这样一来,他不得不砸她,但她没躲。他砸的时候心里喊着丫头你快跑啊,你快跑啊……她没跑。虽然他没有用力砸,但他仍然看见坚硬的土块一点一点重重地击在她单薄的身上,像砸在一道彩虹上。她剧烈地趔趄了一下,然后她皱着眉头,慢慢地弯下腰来,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被砸的胸口,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他想他还是砸疼她了。就这样一个场景,他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看见她眼睛里溢出并慢慢滚落的惊愕和难过。他低下了头,眼睛像被马蜂蜇了,脸上羞愧得发烫,不敢再看她,周围仍然是同伴们的笑声。他只记得她眼睛里的泪水,她的眼睛很大,也很美。他的心里比她还要难受。
他为此愧疚了好几个月,直到知道她真的没有受伤,压在他心里的大石头才算长出了翅膀。事情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但是他永远会记得那一场景:她疼得捂住胸口,慢慢地蹲下来,眼睛里带着惊愕和痛苦的神色,小心地擦去挂在颊上的眼泪……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再也不许人伤害她,再也不会了。
他被打的那天,是个寻常的夏天的晴日。蝉嘶哑着喉咙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风止树静,连叶子都不动一动,热气扑面,似乎还带着好几吨的重量,空气里铺满了滚滚的沉闷。他们一帮野孩子在湖里扑扑腾腾地洗澡,打骂,玩水,到后来被路过的大人骂上了岸,怕他们不知深浅泅到了深水里。他们就在岸上光着屁股玩玻璃珠,其实大多是比较圆的小石子儿。
那天,她扎着辫子,穿着一件她娘用旧布料改做成的小裙子,跟着她大姐来湖里捞水草回家喂猪。本来是离得很远的,但是男孩子一见忽然就来了精神,纷纷跳水游到湖的那边,手舞足蹈去嬉戏她们取乐。他们向她和她姐姐撩水,扮鬼脸,模仿着做一些男孩子一知半解道听途说来的下流动作。在这样沉闷的午后,百无聊赖的男孩子忽然就野得越来越过分了,他在心里也只能默默忍了又忍,攥着拳头看着他们,直到石头他们伸手去扯她的裙子。他在一边终于愤怒地哭了,血直往脸上涌,他跑过去,跳起来伸手奋力去掴石头的脸。他没有够到,他没有石头高大。石头把胆敢造反的他举手就扔到水里,扑上去狠狠揍他,并且看着他挣扎。石头哈哈浪笑,翻来覆去揍够了,然后站在岸边往他身上撒尿,志满意得地再大笑……他把自己鱼一样沉在水里,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在流泪,不是因为挨打,而是他满心的愤怒还不能保护她。他在湖边久久地躺在水上,水里的眼泪咬着牙无声地流淌。男孩子们都走了,天都快黑了,他从浅水里爬起来,恨恨地吐了口唾沫,洗了把脸,就看见了她还在岸上树下静静地守着他。他看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以前他以为她不会笑的。但是后来回家的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我会长大的,等着看吧,谁也不敢再欺负你。她看着他,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并且踮起脚去给他擦眉脸上的泥水。她信他。
随之,他就像一株庄稼一样,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股子愤怒在心里恶狠狠地命令自己的身体拔节、生长、长大、长高。要很高很大。他要保护她。足够的高大,才能保护她。那是他最柔软和心疼的想法。
那一年他才七岁,她四岁。
从那以后,逐渐再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喊她小破鞋儿了,他为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和取笑她的男孩子打架,他让每一个骂她的人怕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小、单薄,打架的时候他就拼命地打。没见过他那样打架的,是真拼命了,缠着人家打,不放过了。但是渐渐地就没有人敢惹她了,因为这时的他已经长得非常接近高大威猛了。
他和她一块儿去割草,放羊,捉蚂蚱,放风筝,等等。他上树掏鸟儿,她心疼那些刚孵出的鹅黄初覆的小鸟,他就不掏了。她柔顺地跟在他后面,很安静,但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是快乐的。有时候他也和她调皮,比如捉鱼的时候,故意潜在水里不出来,然后猛地从水下浮出一串笑声和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手里抓着一条大鱼向她挥舞,闭上眼他也可以想见她在岸上担心着急忽又惊喜的样子。他水性好,总可以在别人不敢潜入的深水里捉到肥大的鱼。怕她在家里吃不好,他就在河沟里架起火用河水给她煮鱼吃,他却舍不得吃,把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他叫她棉儿或者叫她丫头。一见到她,他心里就那样呵呵地欢喜,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说给她听,但又常常只是看着她,就什么都也不用说了。他笑,她也笑,她眼睛亮亮的有水也有云。她让他把衣裳脱下来,她给他缝补,把女孩子眉间心上一抹尚不解风月的绵长切切实实缝合在密密的针脚中。她总是很柔弱,很懂事,安静,让他心疼。
十五岁那年,他已经长成眉眼炯炯初具规模的男子汉,也就意味着开始用还正在加宽的双肩去试着担起家中入不敷出的负担。他随父亲去县城里卖布。来回一百几十里地,一天一趟,两副扁担,四条腿,渴了路上就近喝一瓢凉水,饿了咬几口杂粮煎饼,一天星出去一天星回来。他不觉得多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心里念想她,发慌,止不住地想。那些想就像柳絮,轻轻一触就起,飘啊飘落满了心上为她生根发芽的柔软土地。挑着扁担走在来或往的路上,往往是越想越厉害,心里说不出的那个地方,毛茸茸的,说不出的痒,恨不得会飞,又很韧,丝丝缕缕的,特别特别折磨人。每次经过村口他都有忍不住扑到她家里的冲动,看上一眼就好,就看上一眼就好。但是他起身的时候她还没醒,他回来时她早已睡了。他见不到她。
她,其实也是。
那天早晨,其实还是夜里,经过村头她家门口,他说爹,我怕是闹肚子了,你先走着,我解个手就来。爹挑过他的担子,一步步走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几步奔到她家土墙屋后面,贴着耳朵听,其实什么也听不见,想喊她,思前想后,又不知如何开口,焦心地难受,急得上墙的心都有。磨蹭到最后,他也只是捶了一拳斑驳的土墙,长叹一口气,抹了把眼睛,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开了。他还是见不着她。
她心里也着急。她家两间屋子,姊妹仨一张小床,外面就是爹娘的床。那两扇摇摇欲坠一碰就吱呀作响的破门,她半夜装作解手偷偷试了几次,都没有办法不让它发出不知轻重的声音。
他和她还隔着两道该死的木门。两颗着火的心,现在还烧不到一起。
直到后来,攒了点钱,他家买了一匹健壮的驴子,并配了一个木车,也就不用刚半夜就起身了。他的爹也因长久的负重受寒,腿部静脉曲张得几乎不能走远路了,大多数生意就交给他去料理了。爹有时替他赶赶车,腿实在疼了,就只能在家里歇着。
他第一次自己赶着毛驴车从她家门口走过的时候,天刚刚泛起稀稀落落的亮色。他心里憋闷得慌,就唱了一支野朗朗的歌儿。但是,他忽然听见木门吱呀着开了,探出一个人,是她。她靠着门框迈出左右鞋穿反了的左脚,犹自喘着起伏的粗气,头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乌黑的一片长长地散在身后。猝不及防,他一下子被她惊住了,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美啊。他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她,她也痴痴地望着他,笑,又流出了大粒的眼泪,笑是真,泪也是真。他惊喜,她也是。可是,他太惊喜了,情急之下却扬手给了毛驴一鞭子,毛驴遂振奋仰头颠簸着走快了。他回头,见她还在后面看着他,渐渐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他要挣钱。娶她。
那天回来的时候他买了两把木梳子。听说这样的梳子梳头不伤头皮,一把给娘,一把给她。他还把梳子和扎头的丝绳、簪子,还有几尺最好看的红布包在一起,远远地扔给候在路边装作割草却不住地望着路上动静的她。
他高声吆喝着毛驴走了。驾,驾。他心里快活极了。
第二天他比平常赶车早些,经过河上的小桥,看见她挽着个篮子在水边捞水浮菱,她黑且长的头发用丝绳松松扎着。望见他来了,就从贴身的衣裳里小心取出那把木梳子月牙般斜插在密密的云发间,向他害羞地笑笑,低了点头,看脚尖的绣,又忍不住不时地抬眼迅疾地看他一眼。他忽然跳下车子,大步急跑过去,没有迟疑,就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丫头,想死你了。她红着脸颊想着挣扎了两下,低下头,也就安静了,眼睛里溢满了水汪汪害羞的亮,任他透心透肺地紧紧抱着,她的心可是跳得好厉害呀。她想啊,抱着,真好,原来是这么的好。她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花朵和符咒,出门在外是避邪的,她要给他戴上。他先是看着,当然也抱着,后来他则不断亲吻她柔美的发,由初时的迟疑到密集,甚至有些莽撞了。他说丫头,要什么你说啊,我给你买回来。她拉着他的手摊开又合上,摇摇头,贴在他的心口。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就要你好就好。她想,一辈子最好的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河水流啊,心在跳,也不知过了多久了,他说,棉,哥走了啊……但是他没有走,也没有松手。他又说,我该走了啊……说了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手。她忽然回过神来,伸手提醒他,哥,你看,车……听话的毛驴大约怕打扰了他们,已经自顾自上路了,已走了老远了。他才最后又最后狠心用力抱了抱她,说,丫头,你等着我。他急忙回到路上,快速追赶前面的驴车。
这一年他十八岁,她十五岁。
但事实上并没有他想的顺利。首先他家里就不同意。女孩子虽好,但生养在那样的人家,太说不过去了,摞人笑话。他长得英武俊气,又是长子,父母心里当然是想给他找一个人品家世都是好的。他不乐意。他心里,满满的,除了她,还是她,他还能再中意谁呢?媒人上门提亲,他不能不理,倒水倒茶张东罗西,可就是不往亲事上说话题。他有他的主意。吵闹了几回,也没有结果。他脾气很倔,就这样和家里耗着。
隔上十天半月,她偶尔也能浅尝辄止地见上他一面,虽然也说不上几句话。满心的深情和火热却又只能用力地暗暗藏起来,翻来覆去的夜里,把心底滚烫的心事辗转化作当空的明月,只能远或近地看着。有几次他也失心地发疯,就想天不管地不顾地硬着头皮找个借口约她出来,抱着她,反反复复地说话。对她,他有说不完的话。但大多的时候也只是想想罢了,偶尔费尽心思见着了她,就又什么也顾不得了,都顾不上说话啊,一遍一遍热烈地交换彼此心仪的羞涩和潮湿,完全没有法子停下来。真想天天都是这样啊。真想啊。
喜欢一个人,你说还能怎么样呢?不见了不由得就灰心沮丧,见了,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开心,天地都明媚,就觉得好,什么都好,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日子就这样和河水一样一天天也苦也甜地划过。
那天夜里从村口突然传出来的惨叫声,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听到了,但谁也没有去管问。人们宁愿相信不过是两口子吵架罢了,习惯了。
先是她的爹三棍儿哎哟哎哟鬼哭狼嚎和声声凄切的告饶,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各种杂物包括骨头的碎裂声,后来则是她娘的哭声,那哭声特别地锥心和凄厉,一声一声高高地盘旋在村子黑魆魆的上空,久久不散,最后好像是她们姐妹撕心裂肺的哭喊……
过去当地婚俗里有一个约定俗成对女人生死攸关的婚姻程序叫作晒红。即婚后的第二天新娘子拜了公婆吃了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洗昨夜的床单。洗当然只是个意思,最重要的是把床单上清白女儿家骄傲的夜红炫耀出来,摆在床单最显眼的地方,洗好之后,挂在门前路边早就拴就的麻绳上,有些展览的意思,目的当然是向夫家和村中众人彰显新媳妇在娘家做姑娘时的清白的品行。所以这是一个女子关乎一辈子做人脸面、两大家子大人颜面的大事情。但是村口三棍儿家的两个丫头过门第二天就被夫家鼻青脸肿地打回了娘家。人们才知道这一家的女儿花早就被人采过了。实实丢尽了八代祖宗的人。人们议论说这一家人还能指望会长出什么好品种呢?
其实事情就发生在那天夜里。她的爹伙同别人抢了一家土绅,事发后被拿了,软骨头经不过敲打,就把同伙们一五一十全都供出来了。她爹挨了几顿打出来了。同伙们那可不是剥下一层皮的罪,他们其中有人犯了命案还抢了人家姨太太糟蹋了姑娘。他们没死的出来后自然就是报复她的爹和她家了。底下不必细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无意间就引上了这个话茬,他的娘说你看见了吧,个个都是……那两个字没有说出来,他娘说,茅坑里你还指望有块嫩豆腐吗?你说小王庄的那姑娘多好,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有模样,你说你看都不看人一眼,成天和那下作的小狐媚子眉来眼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啪。没等娘说完他就忍不住把筷子重重放下,到院里铡草喂驴去了。
夜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娘只知道他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踏实。第二天入黑的时候,他把她约到了离村子较远的河边,并且给她带了一身鲜红的衣裳。到了河边,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开始脱她的衣裳。她按着他的大手,按着按着,她哭了,她说大海哥,我脏了……她难过得再说不出话来,他不会要她了。他没有言语,默默把她寸寸柔和地打开了。她真是美。他叹息了一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把她抱起来,走进了清凉的河水里。他轻轻给她清洗她如雪的身体,洗着洗着他就滚滚落下了大颗的眼泪,觉得她是这么的珍贵和易碎。他心疼。
后来,他把她从水里抱上岸,给她穿上红衣裳。穿好了,他就说了一句话,他说三儿,都过去了,哥不嫌你。
那个夜晚是他主动要了她。他说谁想说什么就说去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还是要对她好。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她十八岁。
他们的事村人慢慢就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好了。他还是村子里那个高大结实知礼懂事的男子,卖布,种地,建设家园,村人莫不交口称赞。在那个多难多乱的年代,日子虽然支离破碎,因为有个奔头,却也有滋味,活得硬气,若风雨无阻,他想他可以给她幸福。
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她敢在路边等他了。在他出村没人的时候,她甚至伸出手给他整理熨平衣襟,摸摸他粗糙刺手的胡楂儿和分明的眉脸。都默默地站在那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个人打心里涌出的是源源不断的安静和眷念。这样的感觉是那样的好。还是他笑,她也笑。他看见有桃花在她俏丽的脸颊上朵朵次第开了。他伸手拍拍她云朵般蓬松的发,回身,他朗朗地喊了声,驾。他走了。他觉得路很宽敞,很平坦。
但是事情总是不那么如意。她老不成器的爹三棍儿却在一天输红了眼把她在赌场上许卖给了上扬镇一家乡绅做填房。
那个乱世里哪有道理可讲?
直到轿子来接她,他才知道,就急忙抄根扁担心急火燎就往村口赶,正撞见几个汉子把她往小花轿里塞。他奔过去,先是老远就暴喝一声,跑到跟前更是霹雳般暴喝一声,一扁担砸碎了轿子,随即飞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小腹上。他喊,放开她。他头发散乱,两眼圆睁,像激怒的雄狮。那是完全不要命了的拼命架势,一根扁担虎虎生威,在场的人都被镇住了,没有谁愿意为这把命搭上。几个人只是虚着叫了两声落荒跑了。他迈步上前左右给了她爹两个大耳光,一脚把他踹到门口粪坑里了。他帮她整了整被撕扯破烂的衣衫,虎啸一声翻身扛起她,走了。
我所知道的祖父和祖母年轻时候的故事基本上也就结束了,我实在是想不到晚年慈祥寡言的祖父和白发婆娑操持家务的祖母还有这样近乎传奇的爱情。即使作为长孙,他们也没曾给我讲过,我也是从村子里起落的口舌里断断续续听说的。也许村子里随便那些有年头的树木,那些风雨道路,那些一茬茬流传的庄稼也比我知道得更多吧。但是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这年秋天,祖父给他的两个弟弟陆续都说妥了亲事,打点好了房子,才在老屋里和祖母完了婚事。他们把新造的房子给了爹娘和弟妹们住。
我们那里以前古老的婚礼上还有一些小插曲,比如吹眼睛,堵耳朵,咬心口,新娘子给公公婆婆以及丈夫洗一次脚等等。我来扼要地在这里说几个吧。
吹眼睛是新娘子在婚礼上轻轻吹灭男子的眼睛,因通往男子的心是要经过其眼睛的,现在给她吹灭了,就看不到其他女子的好处了。堵耳朵就是男方用一朵小花或者是金银珠玉之类的饰品堵住新娘子的耳朵,堵之前是要对着耳朵说一段情话的,说得女子耳朵红得好像熟透了的果儿,就可以堵上了。这双耳朵就只专属于一个人的嘴巴和誓约了。堵耳朵在闹亲的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了,因为参加的人可以起哄,要新郎说情话。还有就是咬心口,女子要在男子心口上切切实实地咬上一下,是要让他一辈子在心里记住她给他的疼的意思。
虽然是早已失落的风俗,你也可以试试。
祖母在咬祖父的时候,他问她,还疼吗?她知道他是指那次在田里用土坷垃砸了她。她绯红着双颊说,不疼了。祖父就轻轻拂开她的鬓发,说那你这回可要使劲咬啊。祖母的一把眼泪忽然就噎住了喉咙,她咬得很仔细,她给他的疼是一辈子。
第二年祖母生下了父亲。
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三岁。
底下的事情同那一代人一样,他们跑过反(逃日本),遭过难,挨过饿,日子坎坎坷坷……但是这些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心爱着,风里雨里都搀扶着,相濡以沫。
他们一生勤谨,待人诚心,是村子里的人非常敬重的夫妻。我在一首诗里写过祖母:
棉——
我轻轻地喊
生怕隔世的怀念
惊醒你三尺黄土下
寂静的长眠
棉——
你的名字 暖 且微咸
喊一声 眼里的盐
便淹没了整个平原
想你初嫁时 长发半绾
汁液丰满
祖父的旱烟勾勒出你洁白的温暖
老实的誓言驻扎于你内部的柔软
你左手持勺 右手握锄
让日子和土地皆是温情平坦
开花 结实 把苦难和疼痛
在太阳下晒干
在纺车上
蘸着月光
把心事纺成线 织成布
丈夫和儿女衣着体面
穿出贫穷却从容的尊严
你是——
粗糙而细腻的棉
或是芳香的茧
八十余年
默默无言
…………
祖父最后是在祖母怀里走的,很安详。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握着祖母的手,带着最后一抹笑意,就走了。
她是他今生最美好的田垄,任他反复商量和深耕,生长出五谷和爱情。她是他最适宜的墒情。或者是两棵最普通的庄稼,他们一起生长,开花,孕育,经历冷热、风雨、霜雪,繁衍子女,最后又一起老去,并且给子孙留下一段回忆,作为他们最温柔最美的埋身之地。他们是村庄里最普普通通的草木爱情。甚至油盐酱醋里磕磕碰碰,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就是爱情。
这一年,他八十一岁,她七十八岁。
祖父走后,祖母又守着他的相片想了他将近六年。
她临走的时候,气色忽然很好,能下床走动了。她缓缓上前用手轻轻地擦了擦祖父的照片,然后才如释重负地安心坐下来,取下头巾里包裹的三尺白雪,让姑姑蘸着热水给她梳头。她跟姑姑说他喜欢她年轻时一头的黑亮黑亮的长长头发,他喜欢……说的时候语气沉湎而温柔,微露出女孩子时不胜娇羞的笑容。她还说她就要见到他了,要见着他了……反反复复地念说着,说着,但是她忽然孩子气怯怯地问姑姑,她说,闺女,你说,娘还好看吗?姑姑给她扎好头发,忍着两眼的泪,说,娘,好看,好看着呢,爹会喜欢。
(完)
朱明伟:我们的祖辈和爱情
我们的祖辈和爱情平淡如草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只有一对,即“我”的祖父、祖母。祖辈的故事清淡如水,细细生长在瘦小的河流与平原上。祖母是赌徒与浪子的女儿,在漫长的童年里受尽家庭屈辱带来的侮辱与损害。祖父从身躯小小时就已经开始保护祖母,长成时英俊高大。其中最大的插曲则是她受到恶人强暴,但这对他的心湖并未点出一点涟漪。在她多舛的生命中,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强有力的保护者。小说的语言朴素平实,使故事偶尔涌起的传奇色彩也趋于平淡。在祖辈的年月里,乡村生活几无想象中的惊心动魄,祖父凭借朴实的情感与健康的身体就足以对抗人性之恶,成为一位光辉的保护者。任家国历史风雨飘摇,一个家庭仅靠祖辈的爱情就足以相濡以沫多年,渐渐开枝散叶。
我们对爱情的想象似乎多被路遥、莫言、余华这样的大作家和大作品所固化。路遥的高加林对土地爱恨交织,对乡村姑娘巧珍的感情退位于“进城”的个人奋斗。莫言的《红高粱》里,“我爷爷”和“我奶奶”敢爱敢恨,精力旺盛、凶猛。《活着》中的福贵在持续一生的诸多苦难中根本自顾不暇,侈谈爱情。寒郁这样一位从乡土走出的作者,他对乡村与爱情的描写为我们丰富了一种向度。
在我的阅读期待中,应有特定年代的精神创伤叙述。但是在《草木爱情》中,这种预设的集体记忆中的创伤被寥寥数语所省略,人物仅仅依靠人性中最优美的部分就足以获得疗愈,仿佛沈从文筑造的湘西世界。祖父作为祖母的保护者血肉丰满,祖母的形象稍稍薄弱。我们当然应该相信这种爱情的可能性,即使是在女性被高度对象化的消费主义时代的此在。祖母只有依靠善良、健康的男性才能安度余生(并不是解放),这种基于儒家文化的乡村爱情看似优美至极,实则需要警惕。
80后批评家金赫楠在对80后作者颜歌、甫跃辉、马金莲的作品观察中,发现了一种“溢出现代化视阈、自在的乡土社会”。(见金赫楠:《乡土·乡愁,与80后小说写作》,载《南方文坛》2016年第2期)在纸页薄脆的文学史记忆中,发轫于“五四”的乡土文学,召唤出了一代启蒙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追寻。漫长的乡村叙事中,乡村始终是被侨寓城市的作家们对象化的“风景”,任是如何描写,总是透露出潜意识中的城乡二元对立模式,难以寻觅作者们的衷心感情。如果有心梳理一下当代文学史中的乡村叙事,确实鲜见金赫楠所谓的“溢出现代化视阈、自在的乡土社会”。在“一体化”操作的十七年、“文革”,一直到80、90年代的书写中,乡村的形象也是一直有着被规划的痕迹,不断受到家国想象和意识形态的干预。其实乡村这一存在,正是一种“不可见”的“可见”,在当代中国的任何一种叙事中都无法使其缺席。长成于现代化建设的70后、80后还有90后几代人,几乎已经习惯了城市高于乡村的书写习惯,那些温情脉脉、自然优美的乡俗人情早已杳如黄鹤。
在70后作家张楚近年的作品《小情事》中,乡镇里的故事以一种琐碎的形态呈现出来。在曹寇的一系列作品中,乡村则稍显单薄,成为诸种“无聊现实主义”故事的背景。受到先锋文学发蒙的70后一代作者,往往流于精致的故事讲述,疏于书写震动人心的内容和感人心弦的人物形象,乡土成了一种“痕迹”,在叙述中的功能乏善可陈。通过阅读这些作品,确实难以发生对乡土的美好感情。十多年前,一位《萌芽》的忠诚读者对我说道,这些人(当然是80后作者)写的东西,不是发生在校园,就是发生在小镇。在我看来,他的意见颇能代表普通读者对当下乡村叙事的观感——乡村总是被作者搁置。如何激活同代人对乡土的记忆和感情,应该成为同代作者的抱负之一。
寒郁的小说抽空了时代历史的繁复细节,文笔也远远谈不上精致、老练,却在平实叙述中,接近了沈从文一脉的乡土小说风格。在追诉祖辈的爱情叙述时,寒郁赋予了爷爷奶奶纯情人物的想象,读来虽觉有隔,却依旧蕴藉森森(《红楼梦》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语)。这时我不禁反省,在专业的阅读训练中,我已经产生了数量巨大的“预设”和“期待”。这些是否会使人世故,并因之抛弃了诸多朴素真实的感觉?可资讨论。
作者:朱明伟,中国人民大学硕士生
转自微信号:
同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