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认识论独独见不到这种浑然天成的生存状态,结果提出了“主体如何能认识客体”这样的蠢问题来。这个问题暗中仍然先行设定了一个可以脱离世界而独存的主体。然而,存在的天然境界无分主客。首先是活动。活动中就有所体察。待把所体察的东西当作静观认识的对象来作一番分析归纳,这才谈得上各有族类、界限分明的物体。人成了一个物体,人外面还有种种物体。于是,生存被击碎成主体、客体等残肢断片,而认识却无能把它们重组为生命。结果反来问“主体能否超越自身去认识客体”,“主客体是否能够沟通”,甚至“外部世界是否存在。”先就把存在(认识活动只是存在的方式之一)局限在一部分物体即主体中,存在自然达不到客体了。但由生而在世的人来提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就毫无意义。我们在烦忙活动中与之亲交的世界才是真的世界,知识所描绘的世界则是智性化了的世界残骸。人不在“主体”中,而在世界中,在他所从事的事情中,人于何处对自己的在有所作为,有所领悟,他就于何处实际生存。为了避免把人误解为一个主体物,宜把人称作“存在于此”,或“此在”(das Dasein)。
人作为此在不是孤立的主体,人溶浸于世界和他人此中。同样,他人也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主体。人都是此在。而就人溶浸于他人的情况来看,此在总是共同此在(Mitdasein)。在世总是共同在世。即使你避居林泉,总还是一种在世,你的在依旧由共同在世规定着。共同在世并非指很多孤立的主体物连陈并列,遗世独立也不是指无人在侧。共同在世提供了特立独行的背景和可能。大隐可隐金门;在很多人中独在说的是他人以冷漠的姿态共同在世。“在人群和喧嚣中随世沉浮,到处是不可共忧的、荣华的奴仆,这才是孤独!”(拜伦语)
实际上,人生所在的日常世界就是这种炎凉世态。在日常生活中,此在总得烦神与他人打交道。人们无情竞争,意欲制胜,结果都要被他人统制——被公众的好恶统制。“一般人”(das man)实施着他的真正独裁。“一般人”如何作,如何说,如何喜怒,此在就如何作,如何说,如何喜怒。每个人的责任都被卸除了,却没有哪个“一般人”出面负责,因为人人都是一般人,人人都要一般齐。
这个“一般齐”看守着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一切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草创的思淹没在人云亦云之中,贪新鹜奇取代了特立独行的首创精神,不知慎重决定自己的行止,只一味对事变的可能性模棱揣度——这些东西组成了此在的日常生存模式:沉沦。
沉沦并不是一种堕落。从没有一个纯洁的人格堕入尘环那回事。人总沉沦着。人的日常存在寓于日常世界,从日常世界来领悟自己。但领悟自己并非是对一个固定空间中的现成事物的认识。人首先在现身于世之际领悟自己。人活着,虽然人们不知为什么。此在在,而且不得不在,这一现象首先在情绪中开展出来。
情绪是基本的生存状态之一。哲学却一向轻视情绪。虽然人生在世总带着情绪,甚至静观认识也带着情绪。虽然情绪比认识更早地领悟着存在。情绪是此在的现身: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此在已经在此。至于对情绪的反省认识,则不过浮在存在物的表面上打转,达不到情绪的混沌处,达不到存在的深处。
情绪令此在现身,把此在已经在此这一实际情况突出出来。只要人存在着,就不得不把“已经在此”这一实际承担起来,无论他是怨天尤人,随波逐浪,抑或是肩负着命运,敢作敢为。存在哲学把这种无可逃避的生存实际称为被抛状态(die Geworfenheit)。人并不创造存在,人是被抛入存在的;人由于领悟其存在而得以存在,人看护着他的存在。
最根本的情绪是畏,因为畏从根本上公开了人的被抛状态。畏不同于怕,怕总是怕具体的坏事,而畏之所畏者却不是任何在者。其实,当畏来临,一切在者都变得无足轻重,只还剩下一片空无。无由而畏,无所为畏,去迷转悟,终悟“万有毕竟空寂”。一旦登达此无何有之乡,便聆取人生在世的真谛了。
懦怯的世人怕直面空无,唯大勇者能畏。此在日常沉沦着,他作工,谈情,聚闹,跑到天涯海角去游冶。他在逃避:逃避空无,逃到他所烦忙的事物中去,逃到使他烦神的一般人中去。这却说明,他逃避的东西还始终追迫着他。他到底逃不脱人生之大限——死。
死就是空,畏就是直面死亡。畏从根本处公开了被抛状态:人归根到底被抛入死亡。生向着死。躲避死,也依然是沉沦着向死而在。存在同死亡联在一起;生存之领悟始于懂得死亡。死亡张满了生命的帆,存在的领悟就是从这张力领悟到存在的。
人因他对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而得以存在。鲜明或含混地领悟着方生方死的背景,人来筹划他的存在。人永远在可能性中。人不是选择可能的事情,人所选择的是他本身。人是什么?那要由他自己去是。正因为人就是他所将是的或所将不是的,所以他才能说:成为你所是的!
存在的领悟,存在的筹划,即人的生存本身,永远领先于人的现成状态。人在成为状态之际已经超越于状态了。所以人只能说:“我是”,而说不定“是什么”。浮士德不能喊出“请停留一下”;一旦停留,他的生存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