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于本志前期,论学者应具之精神。其中所述,皆偏于智识一方面。此篇付印后,复细思之,恐读者误会其旨,以为苟能闭门暗修,专心学问,则社会方面之事业,可不过问。其意以为此皆渺小不相涉,而无劳关怀者也。
夫学者研究学问与参与社会事业,二者性质不同,固当有别。
顾若以为其间有截然之界限,则为妄见。
吾人之心,不可划为数部,或司思想,或主实行。间以墙壁,不使通气,狭隘专家,其致力于精深之研究,非于学术毫无贡献,第如此为目的,而于所研究者,不问价值之高下,视为等同一齐。其汇集事实,一如收藏家之征集古董,其所得虽多,吾恐于人生无大裨益也。岂唯于人生无大裨益,即其所汇集之事实在学术上恐亦无大价值。其所征引纵极详,博然失之繁琐,令人生厌。所谓德国式之学者,其流弊即在是也。德人研究学问,专攻一门,不厌精详。而学理与生活,往往析为两事,固其头脑囿于一曲,不通空气,其结果则究学理者仅凭冥想而不负责,而偏于应用者,则唯机械效率是求,而与理想背驰。所谓德国之Kultur即其弊也。(见杜威之德国哲学与政治)若夫英国式之学者,则异于是。英人富于常识,重实验。而漠视系统及逻辑的侔称。英国诗所以发达,亦以其喜用具体的意象也。英国学者,大抵关怀当时之政治社会问题,非可以狭隘专家目之。其所产生之哲学家,自培根,洛克以降,率皆躬亲当时之政事。而著名政治家之兼学者资格者,为数亦不少也。
愚意专门研究,虽甚紧要。然社会生活方面之事,同时亦不妨注意及之。盖如是而后其所研究者之社会的意义,始能明了。因世无离人生而孤立之学问,而学问又非供人赏玩之美术品也。吾人研究学问,固不宜希望收效于目前。然其与人生之关系不可不知。某君专究昆虫学,尝谓予日:人所最蔑视而以为无关重要者,莫过一虫身上所生之毛。然其形状长短等,所击甚巨。不明乎此,因致虫害。农民损失,不胜计焉。故吾人治学,宜有社会的动机也。又学校卒业生,因求学心切,卒业后,仍思继续求学,尝以此就商于予。
予恒语之日:
求学与服务社会,非截然两事。
学校中所学者,经应用后,其意益真切而益坚。
且可由之得新经验新智识也。
或谓人类进化,趋重分业。学者治学,亦其职业所在,何必强其预闻社会之事耶? 吾谓此狭隘职业主义之为害也。愚意人生与社会除专门职业外,尚有人之职业为父,为母,为友,为市民,为国民,为人类之一分子,皆不可列入狭隘职业之类。故吾以为与其称为职业主义,毋宁谓之日作人主义。盖人而为人,必有适当之职业也。社会中专门学者,固甚重要。然亦有学者非人其无人情,唯分析的理智之是从。从具人之形耳。曩者吾草一文,刊于《新教育》。其中论及此项狭隘职业之害,并举一事以证之。其言日:某甲与某乙夙同学于某校,在校时,交甚挚。某乙卒业后,即赴英留学,肄习法律,学成返国,在沪当律师,所入甚丰。某甲一日因事赴沪,忆及某乙,乃往访之。寒暄未毕,某乙即出时计视之,谓其友日:吾之时间甚贵重,每小时值洋五元。君有事,请速言之,勿作无谓之周旋也。就其职业言之,某君诚大律师也,然其毫无人性,人情,不得不称之为人也。他如学化学者,毫厘之差,亦必计较。迨他日与人往来,亦必较量锱铢,一如实验室中之精确。此可谓之化学化矣。
故吾以为真正学者,一面潜心渺虑,致力于专门之研究,而一方面又宜了解其所研究之社会的意义。其心不囿于一曲,而能感觉人生之价值及意义,或具有社会之精神及意义。如是而后始为真正之学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