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乔纳森.利文斯顿 声音 / 那杉
他是一个画家。
这算不上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准确的说,这是一个黑暗前的黄昏年代。
而他更算不得是一个能留名史册的人。
因为,即使是在这样的年代,法兰西的画家们照样是数不胜数。但是,在圈子里,其他画家们都依稀知道这么一个怪人。
他之所以怪,是因为,他所有的画,画的都不是眼前的景致或人,而是十年之后的想象。在他的画板上,天真的孩子成了高个的少年,无知的少女成了丰满的少妇,落魄的青年成了优雅的绅士,健壮的中年人成了驼背的老者。
不只是他的画怪,他的人也怪。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穿着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发胡须都梳得笔直油亮。人们从未见他有过一丝邋遢。
其实,他也算得上是一个十分平易近人的人。只不过,他是一个画家,而且是一个很怪的画家,所以大家对他的敬重中明显多了几分疏远。
经常有一些小城中或附近城市的达官贵人们前来,一半是对人好奇,一半是对画好奇。
每次画完后,他从来不要价,给多少都欣然收下。即使如此,达官贵人们也会给他不菲的报酬。算是显摆。
周围的平民,趁着他闲的时候,也会来让他画上一幅,然后给他几个法郎。
每当他作画时,除了被画的人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旁边还会有很多看热闹的平民。他却从来不让任何人观看他的作画过程,人们只能从画夹子遮挡中看着画家一只手托着各色颜料,另一只手则不停地画。就像在等待即将出炉的美味面包。
画的结果,往往是令人欣慰的。安详的。放心的。
这是城中的平民们最大的娱乐。刺激而好奇。
他并不总是画得欣欣向荣。有那么一次,巴黎的部长来这个边陲小城视察,市长为了讨好部长,带部长来拜访画家。当时有很多平民围观。部长穿着富丽堂皇的外套,画家却画了一个十分破落的乞丐。好在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备受尊重的时代,画家只是失去了市长原本要给他的一百个法郎。
这也是一个混乱的年代。表面看起来工业飞速发展,背后却隐藏着政治家们的野心。
战争终于在找到一个冠冕的借口后,像秋天的森林大火般燃烧起来。
在这座边陲小城,达官贵人们先搬走了,很多平民也离开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他依旧给人作画。依旧有很多人来看。在战争时期,在这座随时都会被战争机器碾得粉碎的小城中,观看画家作画是城中平民们最难得享受的娱乐了。
他每天都会作画。每天,新的战况传来,都会先经过这里。搬走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周围的、甚至是后方的城市都卷入了战火,却只有这座城市依旧安静。他依旧每天画画。来找他画画的人越来越少,留下来的往往是最穷的平民。于是他免费给平民们画画。
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年代,吃了今天晚上的饭,就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喝到明天早上的茶。
在一个科学精神曾经茂盛的小城----文艺复兴的前沿阵地,缺乏希望的人们把他当作了圣光,每天都汇聚在他的周围。他得到的钱越来越少了,而他做的画也越来越多了。
随着周围的城市一个接一个被战火烧尽,人们只能从他的画中得到安慰。他画了很多,安详的老人,美好的家庭,灿烂的孩子,花一般的女子,闹市中的商人,西装革履的工匠。他总是告诉人们:战争马上就会过去,我们会过上安稳的生活。就像他的画。
他成了平民们的精神图腾,就像基督徒围在上帝的周围,小城中的人们围在了他的周围。
这不是迷信。这是希望。他从来没有说出过希望两个字,但他是人们的希望火种。人们围在他的身边取暖,从他的画中----那是炽热如火一般的作品。
那一天晚上,战火终于烧到了小城。城中没有任何驻军。城中的平民已经逃走了大多数。留下的皆是老弱病残及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正因如此,反倒是他们的幸运。普鲁士人的小车直接来到了城中的广场,穿著华丽的将军站在广场中央的车上,向平民们发表了讲话:战火不会殃及平民,平民只需生产经商纳税,平民们按照平常的日子来生活,接受新型的普鲁士教育,等等。
画家没有去。其实,去广场听将军讲那可笑的“大欧洲帝国”演讲的人还不如来这里看他作画的人多。
那天,他画得很快,他画了三十多张画。直到最后,已经找不出他没有画过的人了。
最后,在大家的观看下,他给自己画了一张。只不过,画完之后,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到那幅画,就装在画框里,挂在了墙上。正面朝里,反面朝外。
这一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画家的默然。他一直在作画,一句话都没有说。
夜里,小城出奇的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枪炮声。对于小城中的居民,听惯了远处的枪炮声,这一天却安静下来了,他们料想到战争也许快要结束了,普鲁士人终究要取得胜利了。不管以后谁是皇帝,终究是要缴税的。只要和平就好。平民们这么想。
第二天早上,画家起得很早。他依旧穿着崭新又一丝不苟的衣服,头发和胡须都梳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他还穿上了那双他保存了很多的上等牛皮靴。他把画架摆好,把颜料和画笔准备好,然后等待着,也许今天会有一些他不曾画过的居民来这里。
天空水阴阴的,若在平时,太阳已经跳出小城鳞次栉比的楼层。可是今天,水润润的小风吹来,天空的色调像一幅被水蒸汽熏过的油画。
门外响起了汽车声,还有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了门口,士兵们“立正”的皮靴声把桌子上的灰尘震得乱飞,在阳光洒进来的窗棂后边,惊扰了沉寂多年的银器。
将军进来了。这是一位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头发梳得透光发亮,身上套着至少三层军服,最外边是一件最气派的黑色呢子大衣,上边的徽章有六个以上。脚上的皮靴,像一面锃亮的镜子。手上还拿着一根细长的手杖。将军也是一位读过书的人,行为举止十分文雅,看起来倒也不像那些粗犷的士兵。将军对画家也称得上是恭敬了。
将军十分友好地请求画家为自己画一张肖像。画家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向椅子指了一指。将军坐在了那张很多法兰西人民曾坐过的椅子上。画家拿起笔来,毫不做声。
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不少人来围观。而且,人越来越多。平民们都安安静静的,不像往常那样边观看边讨论,没有一丝嘈杂的声音。这种气氛,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安静祥和。
将军的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表情。那是一种战胜者的得意,也是一种“赤裸裸的侵略隐藏在文绉绉的表情”后的得意。
平民们的安静,更显得画家的镇静。这次,他画得很慢。平时半小时能画两张,这次,画家却画了两个小时。有时候,他几分钟不动笔,也不看将军,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那张画纸。没有人知道画家在想什么。
平民们猜测,画家这次一定会画出一幅十分完美的画来,毕竟,这是一位带着士兵的、战胜国的将军。
直到将军脸上的表情开始不耐烦了,画家才放下了画笔。将军兴冲冲地走过去,看了一眼画板,原本兴奋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就像在仲夏之夜,方才还是群星漫天,转瞬间一阵暴风骤雨。将军把画从画板上撕下来,又撕扯了好几下子,揉成一团,最后掷在了地上,然后愤怒地抓住画家的衣领。画家毫不惊慌,镇定地看着将军。将军也看着画家。
周围依旧安安静静的。平民们惊呆地看着这一切。士兵们像木头人一样目不斜视。
最终,将军输掉了这场文明的“对视”。
将军松开手,说:带回去。说完就出门,上车而去。
几个端着长枪的士兵走上来,押着画家的胳膊,出门而去。
在平民们的回忆中,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画家。在他们的记忆中,画家的白发,在阴霾的天空下,彷佛天上的太阳,发出的光芒使周围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荣耀。
士兵们走远后,平民们把地上的画伸展开来,拼在一起。画上确实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将军,不过在他的脖子上,有根绳子挂在广场的旗杆上,而他的两脚悬空。
第二天早上,在广场的旗杆上,吊着一个人。
是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