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独立的背后,有一些深层次的因素在支撑,比如报人的观念,经济的自足,对于政治的警惕等,而这需要新闻界的职业化来支撑。“五四”以来,报人对于报纸的认识大大加深,新闻职业化的观念凸显出来。
“泰晤士报”作为一度并入北岩报团、后来又独立出来的报纸,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为中国新闻界对于新闻职业化的思考,提供了很好的反思的样本。值得注意的是,此种反思并非像之前一样单纯是对“泰晤士报”某一面相的推崇,而是包含了批判的成分,如对舆论操控的担忧。整体来看,报人对于“泰晤士报”依然是接纳的,但是已经有了抵制的成分。
关于中国新闻职业化观念之形成,目前学界大致认为,徐宝璜所著《新闻学》一书为根本标志。《新闻学》一书以美国商业化报业为主旨,对近代中国新闻思想 之演变产生了关键作用。如有关“新闻”的定义、报业从“政论本位”向“新闻本 位”、“营业本位”的转变,(徐宝璜,2008:151-152)并适应了近代中国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的环境,为中国新闻职业化拓出了一条道路。与此同时,引发的争论与反思也接踵而来。此时“泰晤士报”成为不可忽视的论述对象。
“泰晤士报”被人引述,源于北岩爵士对于该报的改革。20世纪初,北岩爵士购入《泰晤士报》,并仿照美国商业化模式改革,在经济上获得巨大成功。这引起国内报界普遍关注。特别是1921年北岩来华访问,并与京沪等地新闻界交流,国内 对其商业化模式有更深的了解。国人了解到 “美国式”报业改变了《泰晤士报》的命运,也
深刻影响了国人办报的认知。黄天鹏就认为,北岩访华,给国人办报观念之直接刺激,“为新闻事业企业化一种策励。”钱伯涵、孙恩霖(1936: 3-4)等也强调:“我们可以认定办报的目的第一系要博得商业上的赢利”,于是,“报纸系商品”、“营业本位”等观念蔚为大观。正是在此背景下,报界人士 以《泰晤士报》为对象,对新闻事业商业化模式的利弊进行了深入反思。
如邵飘萍,一方面对这一模式带来的经济收益颇为认同,但也有反思:“自新闻纸完全商品化而后,以发行为手段,以多揽广告为目的,其种种大规模之设备,不可无巨额之资本,于不知不觉之间已陷入资本主义之旋涡”,批评此种“营业本位”的观念,“未免为偏于资本主义之见解”,(邵飘萍,2008:202)对其资本主义充满警惕。
尽管对于商业化即资本主义化,此间尚有反驳,但这一反思一直是二三十年代中国新闻界的一种明显倾向,尤其在中国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这无疑成为新闻界的焦点问题。这一点在成舍我这里体现得尤为明显。成舍我访欧时得以近距离观察。
他一方面认同北岩的大众化报纸策略,同时也批评大部分动机皆出于盈利。(舍我,1931) 但重心还是在于后一层意思:“现在的报纸,完全成了资本主义下的产物,所有在主张方面,只顾及到资产阶级的利益,所谓公众福利,实际上全是空话……现代报 纸发达的一种不幸的结果”。(成舍我,1931)
随着30年代《申报》与《新闻报》等大报商业化趋势日益加剧,这种批评越发
尖锐。
对于报纸商业化之反思还触及有关中国报业托拉斯问题。报业托拉斯在民国成立前后本为独立报业的重要条件而被言说,但随着人们对于商业化危害的了解,遂对其警惕起来。如此自然与《泰晤士报》被纳入北岩报团这一事实相联系。这种担心随着《申报》主人史量才试图收购《新闻报》之举加大。黄天鹏以北岩报团为例,说明报业托拉斯蔓延至国中之趋势,并直言其危害:“由资本主义发达之结果,而新闻事业遂卷入托辣斯之怒潮,以金钱而垄断舆论,操纵报业之形势既成。”(黄天鹏, 1930:158-161)
同样担忧报业托拉斯的还有胡政之。他指出,“为免除过度商业化的流弊起见,希望报纸不要办得太大,并希望地方多办各种适合各种环境的报纸,更不希望像外国由报业托辣斯包办舆论,因为那在中国是不可能而在实际是有害的”,提出要打破“新闻纸是资本主义产物”的思想。(胡政之,2011:497)
如此,报人不再简单地把托拉斯作为灵丹妙药,反而产生了抵触情绪。这和辛亥前后章士钊等人 对于报业托拉斯的认识正相反对。
《泰晤士报》无疑为民国新闻界理解报纸商业化提供了深入反思的机会,由此有助于明确中国新闻职业化乃至整个新闻业的路向。但中国新闻职业化面临的难局是,一方面担心资本主义对于报业的控制,进而完全被其操控;另一方面又期待自身势力强大,以便在与权力机构的博弈中维护自身。因此,如何理解报纸与政府的关系则是职业化进程中另一核心问题。在此,《泰晤士报》与英国政府的关系又成
为反复引述的内容。 对于《泰晤士报》监督、制衡英国政府的地位,报人们多有明确认知。
一些报人如徐宝
璜等对此赞誉有加。但
成舍我的认识在此点可能更进一步。在其看来,泰晤士报本身具有保守主义色彩,这与我国报纸情况显然不同
。虽然他意识到《泰晤士报》的阶级性质难合“民治潮流日见发皇”之中国,但对《泰晤士报》与政府关系十分羡慕:“惟遇所乐为称道英国新闻事业者,报纸对任何政治问题均有迅速明确之批评,而政府当局及各党领袖,亦能虚心考量,不至以‘反动’或‘废话’目之,吾人固不欲赞 美英国之报界巨头,然此种符离街(报馆)支配唐宁街(政府)之精神,在词典上无‘言论自由’之吾辈中国记者视之,自不能不悠然神往耳。”(舍我,1930)
不论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还是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如何与政府建立良性的制衡关系,一直是民国时期职业报人思考的问题。这一问题随着日本的入侵民族危亡的背景下更加突出而紧迫。此时《泰晤士报》一战时的表现尤为令人关注。
此时,关于德皇威廉二世将一战失败归结于北岩及其《泰晤士报》的论述频频被引用。张友渔(1988:66)引述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皇威廉第二和兴登堡将军都承认,德国不是失败于军事,而是失败于新闻。假使他们有《伦敦泰晤士报》那样的新闻,他们将不致遭到惨败”。
赵占元、
任 白涛
也有类似的观点。
尤有意味的是,一战时期北岩通过在阵前散发传单致使德军军心大乱,进而被
人称为“纸弹”、“墨弹”,这一比喻也被国内报人借用以阐发报业之于抗战的作 用。成舍我(1939:91)在《‘纸弹’亦可歼敌》一文中引用德军一战将领鲁登道 夫之语说,“同盟国不是败于协约方面的铁弹,而是败于北岩的‘纸弹’”,进而阐述了战时宣传如何到民间去的问题。马星野(1938)联系中国抗战实际认为,中国报纸的作用与其说是直接来歼灭敌人,不如说是间接来推动人力物力;与其说是子弹,不如说是煤油”,将此点引入深处。
如此引述,其意并非“符离街”指导“唐宁街”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报刊如何调整角色以服务于国家抗战大局。如张季鸾一直想办一份像《泰晤士报》一样的大报,他认为“自从抗战,证明了离开国家就不能存在……所以本来信仰自由主义的报业,到此时乃根本变更了性质。”他提出,报纸要做“严格受政府统的公共宣传机关”,“贡献一张报纸于国家,听其统使用。”(张季鸾,1946:151-152)
张季鸾反映的是自由职业报人在国难面前的自我认知。这种认知对于国民党报人而言就更自然不过了。在詹文浒眼中,北岩和他的《泰晤士报》在一战中的表现可圈可点,其因在于报纸和国家保持了如此关系:“它只是在少数极端场合反对政 府,大体都拥护政府”。因此,报纸评判事情就应该像《泰晤士报》一样,“仅从该事本身的功过着想,凡有利于国族者,他全力支持,否则它就毫不迟疑,予以断然的批评和挞伐。”(詹文浒,1946:37-38)
综上观之,在民国新闻职业化观念的推进中,不论是出于对中国报纸商业化的 利弊反思,抑或政府与报业关系的探究,甚或抗战时期报纸角色的认知,“泰晤士报”均占据了不可忽视的位置。也因由关于“泰晤士报”的诸多认知和探讨,推进了近代有关中国新闻职业化问题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