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师:
你好。关注正午好久,我一直把自己定义为万年潜水且无话可说的“路人”粉丝,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在深夜写一封信。
我的猫,刚在半小时之前没有了。
它是只极小的猫,被朋友捡来时脐带都未脱落,四只也光秃秃的,推测只有三四天大。
我接手它是在一个星期后,学会了用奶瓶喝奶,但还需要人定时刺激肛门附近,把屎把尿。因为是只小橘猫,我给它起名叫小麦,虽然预想到它以后有潜力压扁整片麦田。
把小麦接回家之后,家里原本的两只大猫特别兴奋,一只从未发过情就被割掉的小公猫甚至有把它当成自己宝宝的架势,常常自觉地帮小麦把毛舔干净,前两天甚至无师自通把它叼了起来,藏在了床底下。
另一只则是特别排斥,小麦刚到家的前几天从未离过我,凶我,凶一切可以凶的东西。我在网上问了问,这种情况很普遍,要耐心让大猫体会,“新来的猫猫已经在家里住下来了”久而久之就能和平相处。
前两天,它蹲在装小猫的盒子前看了好久,用爪子碰了碰对方的头。
小麦真的很可爱,即使比我手掌还小,眼睛却很大,一看就很俊,叫声也挺洪亮,只要从盒子里拿出来就到处乱爬,像小耗子似的。最近成都还冷,它常钻进我大衣袖子里。
我男朋友总说,你看它以后肯定不让人省心......
从昨天下午开始,它一直喘气,不吃东西,最终慢慢停止呼吸。朋友们之前都说很难养活,但只要见过它便都觉得健康。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没照顾好,十分难过,由于已经尽心尽力了,也就只剩难过了。
我们把它埋在了河边,希望能滋养一棵小树。
打扰了。
M
NOON回复:
M:
你好。
距离你的小麦离开已经十几天了,希望你过得好。
我的猫此刻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团着身体成圆圆的一坨。他九岁,叫游游,是一只黄狸,用时下流行的称呼,橘猫,的确长成了如你所言能“压扁整片麦田”的胖子。看到你的信,我就想到他的小时候,眼睛和耳朵都很大,像小耗子似的到处乱爬,喜欢挤在我脖子上睡觉。
动物,尤其小时候的动物,真能令人心融化。
他现在已经显现出老态,很容易叫人想到他的死。有时候,我想,养一只猫,一起生活九年,是非常不重要的一件事。但想到他总有一天会死,比较大的可能是死在我前头,就感到一点点安心,好像死也没有那么可怕。反正我们总要去到同一个地方。我想过很多次,希望到时候,我和猫都可以埋在河边,滋养一两棵树。
而你对小麦已经那么做了。祝愿那小河总有清澈的流水潺潺。
正午 张莹莹
2
展信佳,各位好!
我也很丧很丧来着,但我羞于表达,并且始终在克服丧。
大学四年从头至尾都将精力放在写作,足球——后两年加入了爱情——上。偏执的几乎没有实习考证,没为未来做什么打算。于是催生出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自己,整个人活在了现实之上。
毕业后来到上海,高不成低不就的工作让我不堪忍受,说白了还是心态害了自己。去年八月的时候,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感受就是绝望。这种感觉,真的挺绝望的。实在受不了了,平生第一次在电话里对着母亲哭。
没办法,家里说考研咯,考呗。还好自己还剩一个本事——能坐在图书馆里六七个小时不乱动。没想到刚回家准备了十来天,啪,和谈了两年多的女友分手了。而今说的轻描淡写,当时的那种痛苦,实在不想形容。八月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跌入了谷底,九月的时候才发现那只是生活给我打的一剂预防针。原本考研就只剩四个月了,失个恋,又浪费许多时间。而且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精神崩溃没法看书。
可这不扛过去怎么行啊!
我学的新闻传播,报考的时候比较理智,没有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先往高了报,又是中传啊又是暨大。我直接报的南昌大学,这样把握大一点,稳一点。
十一月的某个夜晚,天气转凉。走在回家的路上,嚯,满天星光。那种暗自的,孤独的,破釜沉舟的心态,现在想来还挺浪漫的。我变得不再贪心且容易满足,我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最最最普通的人。
考试结束后,我在一家足球俱乐部兼职媒体宣传方面的工作,顺便教孩子踢足球,挺开心的。初试已过,29号复试。虽然正午的编辑们总是很温柔地安抚我们,但这个社会它残酷,狰狞,以成败和结果论英雄的现状却不会改变。
如果能力尚不足也不够拼命,那就别老胡思乱想,让想法和行动大致等同起来。克制自己的思考也是一种能力。
祝各位安好!
香川
NOON回复:
香川你好:
虽然整封信流露着你很丧的心情,但至少你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最最最普通的人并正在做着你喜欢做的事情,知足的快乐已经很难得。尽管我不认为你处在认命的年纪,但如果你已经选择放弃在上海打拼而投向南昌的怀抱,那就祝你在之后的日子里能保持好的心态,享受南昌的简单和温暖。不知道你是否本身就是南昌人,又或者为什么选择了这座城市,那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多年的家乡。除了好吃的拌粉炒粉螺丝肉饼汤,南昌的传媒就业前景似乎并不能让你实现你的新闻理想。但这都什么年代了,心气高的少年终究要降落人间,无论在什么地方好好发挥你的长处脚踏实地才是改变你现状的解药吧。或许你会成为南昌最会写稿的足球教练,也可能变成足球踢得最好的文案。
看到这封回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考完复试了,祝你考研顺利。多踢球多学习,少胡思乱想,姑娘会再有的,理想也不远。
正午 暖
3
见信好,如果某人能看到这封信的话……
很久之前看过一本很不正经的杂志,上面这样写到:“你知道朋友之间的友谊程度如何快速而准确地鉴定吗?答:在他们面前放个屁就行了。”
在失落的时候总想找人谈谈,可是我的社交圈太小了,朋友太少了,事实上我的通讯录中可以对其肆无忌惮地表达观点的人是那么的少。更可怜的是,我发现没有人会这样对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无聊透顶的好好先生,我们每天彼此相敬如宾,在千言万语之中不会产生任何深层次交流,比起“交流”我更愿意称这是“生物原始通讯”。
在之前,我觉得孤独之所以让人感到不安是源于被群体所遗忘而产生的恐慌,我似乎该找一些兴趣或是思想上趋于相同的人做朋友,至少得跟他们谈谈。可是当我再仔细想想时,我发现这个想法全错了,正如在《安妮·霍尔》中伍迪艾伦多次提到那句:“我永远不会加入允许我这种人加入的俱乐部,它总是有太多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我真的加入了这种“俱乐部”,和我想象的人“谈谈”,那场面该是多么的令人恶心与生哀啊,如果你想象不出,那你就想象一间会议室内坐着一圈狂躁不安的阿道夫希特勒是怎样的场面吧。
我总是在缅怀逝去的时光时劝诫自己那句“追忆非理性的繁荣总比收拾过去留下的烂摊子有趣的多。”可这句话念了一千遍还是止于大脑,我实在没有动力去收拾我的烂摊子们,即使我充满欲望。
啊,天啊,我在说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烦恼呢?是出于厌世者的常态还是孤独症患者的恐慌?或许都是,或许更多。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打发余生中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时间吗?我竟发现自己正像自己所厌恶的人那样令我厌恶,而现在我又语无伦次了,不得不大幅度提前结束这份读起来是那么乏味的信。
来自最近有点儿烦躁的水手
NOON回复:
最近有点儿烦躁的水手:
你好,见信如晤。
希望你只是短暂的“有点烦躁”,苦恼的事情连绵不绝,稍安勿躁。我最近看《杜甫传》,杜甫34岁去长安,可能好比我们现在所说的北漂。他在长安很穷,经常挨饿,没米下锅,后来他就一直很穷,一直挨饿,他的小儿子是被活活饿死的。我觉得杜甫是真的惨,一个文学青年该遭遇的惨事他都遇到了。我举杜甫的例子只是想说,连杜甫都这么惨,我们至少比他强吧。
我有点不同意你引用的伍迪艾伦的话,可能有上下语境,电影看过,忘了。对我来说,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和我相似的,或者在某方面契合的人,就很感动,觉得不孤单。不然多无聊啊,活着总得找点同类,给自己制造点狂欢吧。在这一点,不排斥陌陌,摇一摇等通讯工具。
最后,怀旧的确是个坏毛病。我喜欢怀旧,这两年忘性有点大,记不大清楚。就是觉得怀旧挺浪费时间的,而且多虑对睡眠不利。我一个朋友在这一点上持有绝对的进化论,他认为自己在不断进化,总而言之,此刻的他肯定比上一秒的他更优化一些。他抱着这样的信念生活,即便看到自己的旧照片,却产生了凝视另一个人的陌生感。
正午 李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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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你好!
近来日子过得开心吗?我过得挺不错,处在一个自食其力、年轻无虑的时候。城市走出了雨季,周末可以在户外学爵士了。第一年的博士生活算是稳健,虽然短期的自信心常常起伏,可我在喜欢的领域有着扎实的成长。每个月都会抱怨房租好贵,然而积累起储蓄,日子也不紧巴;至少,如果我不常飞过整片大陆的话。反正现在不用飞。
大陆那边自然是心上人了,哈哈哈哈。她一直的才学、审慎,以及我逐渐认识到的犹豫、干脆、软弱、坚强的表现,都让我向往。能邀她会面该多好啊。也不用对着不明就里的她作一番热烈的诉说,就只是聊聊同学的八卦,唱首意气风发的歌,或者拿各自的糗事来接龙,其中再认真地交换对一件什么事的想法。只要能使她打发一点毕业季的焦虑和不适应,心情明亮地开始新的阶段,于我就是很棒的计划。对了,我应该去提出这个计划。
此时此刻,我正在试图变得更有趣些。写一封自个觉得简洁明快的信给正午,就是件有趣的事。没准儿还能启发一位读者呢。
白河
NOON回复:
白河你好,
谢啦,信箱真是很难得收到这么简洁明快的来信。我们的值班编辑每周会把来信统一贴到一个文档。有回信任务时,我们打开文档挑信。焦虑的,伤心的,抑郁的,晦暗的,一大块一大块堆叠起来,超长,鼠标滚轮滚啊滚啊怎么都拖不到头。老实说,读下来是怪致郁的。看到你的信,透了口气,马上把你捡出来。
我很喜欢你设想的把心上人约出来聊天的情形。我常期望信箱也能像跟一个远但可靠的老朋友聊天那样,讲讲最近生活里有意思的小事,拍脑袋冒出来的怪想法。我记得有一回,有一位“套头衫爱好者”讲她掉进厕所的项链如何失而复得,特可爱,我就回了个朋友掏手机的事儿。轻松聊聊就很好。
话是这么说吧,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轻快挺不容易的。看到你的信,我就想,我也该说点开心的,接着茫茫然想了十分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在朋友圈问大家最近有没什么高兴事儿分享一下。回应真是太少了。精选几条吧:“今天起床的时候背没有疼”;“猫掉在地上一根很长的胡子,被我捡到了”;“突然买到一直找的唱片,晚上可以去看Can,有一天(微信运动)走了5555步排100名”;“我每天醒来看外面,就很高兴发现世界末日还没到。再来一天!”
至于我自己,愣想一下,昨天早晚还是挺高兴的。早上呢,吃到了刚出锅的热的脆的油条,开心。你知道,在陌生摊子买油条这种事,属于小型赌博,是老是脆很难说。晚上呢,又看了一回脏手指,出差赶上场演出,挺高兴。脏手指现场,快速强力,忘乎所以。我几乎每次看到他们触电式快速甩头就开心,内心冲刺。
你看,我高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破事,俗称“小XX”(厌恶到不想写出来,但又挥之不去)。我还很难做到像你那样,对自我和周遭状态比较满意。还是你厉害,赞!
正午 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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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杂杂写封信。临近中年,却写信给一个年轻的团队,希望不会太突兀。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通过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小城考上大学到了大城市,有体面的工作,还算和谐的家庭,有房有车有娃。别人说的,人生赢家。
但却经常被我妈诅咒。比如,今天就因为我女儿偷吃了辣味零食,可能太辣多喝了几瓶水,就指责我,都是你的错,带坏孩子浪费水!所以你婆婆不喜欢你是有道理的!这都哪跟哪。我也被激怒提高嗓门:几瓶水又能浪费什么!于是我妈又激动了,虽然自此我已经沉默,却不断地听到反复唠叨、旧事重提,自私自利、畜生不如。。。。无数次重复的这些话。
13岁那年父母离婚,知道消息时我说,在一起不开心不如离。自那以后我就见过我父亲一次。虽然跟我妈一起生活,但那时因为青春叛逆期,我妈可能也有各种压力,我们相处得很不开心。很多细节不太记得了,但记得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过遗书。上大学时可能是隔着两个城市,关系比较缓和,暑假开始的前几天也能维持亲密感觉当然过一阵又是狂风骤雨。
从我妈开始帮着带孩子,我们的矛盾越发激烈起来。我发现我并不了解她,也越来越感觉或许我们之间相处困难是由于个性,我更像我爸而她正是和这样性格的人无法相处,再加上两代人之间生活方式的截然不同,而她总试图来影响我,种种焦虑和不解也让我缺乏耐心,而我们之间相差太远的价值观又让我觉得无法理解和沟通。很多日常的琐事,都变成导火索,在我妈不断的唠叨和咒骂中,我从来不解释,也越来越冷漠。
我看过很多鸡汤,也去找过心理医生,收效不大。这几年,我努力改变自己,态度缓和,面对我妈任何想法都表示尊重接受,并努力迎合她的喜好。但防不胜防的一些小事,还是有可能触发战争,随即又是一堆咒骂,畜生和自私,而今天击中我的:早知我应该抛弃你这种人,你就是那种和自己女儿和妈妈都搞不好关系的人!
难断家务事。我知道我妈应该是爱我的,但这种爱却让我感觉如此沉重和压力。时间并没有给我足够多的智慧,或许空间可以。
拉拉杂杂
NOON回复:
拉拉杂杂,
你好。2月读到你的信,我一直希望能由我来回,终于有了机会。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僭越、幼稚、或者奇怪。
我发现,关系是可以割断的。在旁人看来不可断绝的关系,比如与父母、配偶、成年子女的关系,也是可以断绝的。真的。不是那种仪式化的、戏剧化的、彻底的、法律上的断绝,恰恰不是恶语相向或者憎恨,是在自己情感上和对方切断联系,承认对方存在但不再在乎对方,在生活方式和联络上把实质关系降低到最少,同时出于道义和兴趣去赡养或照顾对方,是可以的。也很自由,也可以很和谐,对方也有可能会更愉快。
我也不觉得你说服自己的理由——在所有这一切背后,她实际上爱你——就一定是真的。很多人缺乏爱的能力。爱需要练习,维持爱或者让爱意变成一种爱的关系,需要成熟的性格。
从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承认被社会定义为关系亲近的人实际上不爱自己,这很难。因为要承认自己的没有价值,也因为想在他人和自己眼中维持正常得体的表面,无法接受那个不被爱的自己或者不够“正常主流”的自己,也因为恐惧感。在这种不肯和不敢承认下,人对自我重复“他/她应该是爱我的吧”,强词夺理,始终维持关系。最终只有自己能帮助自己,对自己承认其不爱,给自己自由。
你和你父亲已经这样做了。和母亲也许也可以。如果你不那么需要她帮助你带孩子的话(为什么非得是她呢?是为了说服自己这段关系是可能改善的,告诉自己“我是个正常人”吧)。可以让她回家去,偶尔打电话给她,偶尔去看望她,提供医疗和经济帮助。我渐渐意识到家庭关系不需要距离很近,虽然,因为中国大多数家庭内的情感和社会距离很近,很多人视共同生活空间和情感亲密为正常得体。但那是种社会认知。和家人真正得体的关系可以是非常疏远的。
虽然那样自己会觉得更孤零零地在世上,但我们本来也就是孤零零在世上。
我曾读到诗人Anne Carson在哥哥迈克尔去世后写的诗集NOX。1978年迈克尔从家中逃走,亲人不再有他的消息,2000年迈克尔在哥本哈根猝然去世,遗孀试图联系他在加拿大的家人,但找不到她们的电话号码。这二十多年中迈克尔和家人没有见过面,和Anne通过几次电话,他母亲曾向他要求地址,好给他寄一盒圣诞礼物。他没有给她地址。那是一本形式复杂美丽的诗集,自身是艺术品,也是一本充满困惑的悼亡书,在时间中寻找消失之人的踪迹。我一直非常喜欢Anne Carson,但这一次没有被诗集中她的情绪打动。我有点迷恋迈克尔。
有时候我也会向往世俗幸福,“一家人”,婴儿,海滩,玩球,狗。最近我把梅西安,John Cage换成了勃拉姆斯。但我也觉得那种幸福很偶然,几乎是天定的,arbitrary and contingent, 我们中一些人不配它,它不配我们中一些人,我们中一些人或者丧失了机会,或者生来不大容易有,或者只能暂时处在其中,或者自己身处的文化中的亲密总伴随着操纵或控制甚至粗暴,为逃过这一切只能主动选择牺牲亲密,或者它只有在自己规定的恰当时机降临时才美好(譬如,不能“按部就班”),或者必须自己跳出社会规范,靠自己重新粗暴专断地界定“一家人”的范围。
我觉得可以更自由。在更自由后,甚至可能会更愉快。
正午 淡豹
— — 完 — —
题图: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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