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斯多亚派之前,古希腊术语pathos(复数形式:pathē)在日常用语以及哲学文本之中就已经较为常见了。甚至可以说,它是古希腊伦理学中最重要的术语之一,而且很多重要的希腊哲学概念也都由它衍生而来。宽泛地说,该术语与动词“
/paschein”有关,即“经历”(to undergo)或“承受一个变化”(to suffer a change)。于是,根据这个基础性的涵义及其衍生的意思,该术语在英文中常见的译法有:undergoing(经历)、suffering(承受)、feeling(感觉)、affection(感情)、emotion(情感)、passion(激情)等。
既然它主要指经历了一种运动或变化,而按照古希腊人的常见理解,运动变化又涉及三方面的内容:(a)导致运动的原因;(b)进行运动的实体;(c)伴随运动所出现的状态变化;那么,相应地,pathē涉及的三个要素就分别是:(1)作用于主体的外在事物,它们是产生感觉的原因(
/to poiēsan);(2)接受外在事物作用的被动承受者(
/to paschon);(3)外在事物作用于主体之后,主体所产生的变化/感觉/情感(pathē)。正如沃拉·苏纳(Voula Tsouna)所说:“依据语境,一个pathos可能会发生在无生命的物质或有生命的生物中,并且也有可能是一个实体或各种发生的事件:一个被太阳晒热的石头就经历了一个pathos并变热了;通过观察一名病人显示出的pathē或身体症状,有时就能诊断他的疾病;这个病人感受到的痛苦也是一个pathos。”(Tsouna,p.9)可见,在一般意义上,pathos既可以应用于物,也可以应用于人。更重要的是,pathos既可以应用于人的肉身,也可以应用于人的灵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该术语则主要用于人,尤其指人的灵魂所承受或经历的运动变化,而这在斯多亚派的理论中尤为突出。
根据以上三个要素,我们还可以知道,古希腊哲学家们在讨论该术语时完全可以围绕不同的侧重点进行展开。这也就意味着,同样是研究pathos,人们既可以研究认识论的问题,也可以研究心理学的问题,还可以研究伦理学的问题。例如就(1)而言,被称之为“快乐主义”的昔勒尼派(Cyrenaics)就认为,pathos是知识唯一可信的来源,因为只有它是被人们真实感觉到的;但是,导致pathos产生的那个外在原因或外在事物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其实无从得知。正是基于此,昔勒尼派才更重视能够直接被感觉到或体验到的快乐与痛苦,进而将“幸福”视为“快乐”的一个次生概念。所以,笔者认为,pathos在昔勒尼派那里最合适的翻译或许是“感觉”(参见陶涛)。
就(2)而言,pathos则强调一种被动性的特征,即它的产生是由于运动变化的主体被动地受到外在事物的作用力。或者说,假如没有任何外在作用力主动作用于某个实体之上,那么运动变化或pathos就不会出现。所有实体的运动变化都有造成它产生运动变化的原因,正是基于这一信念,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才会探求那个作为终极原因的始基或本源(
/archē)。就此而言,这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人的感觉或情感不完全取决于自身,人不过是被动的或受动的一方。“这个词‘pathos’或‘感情’(affection),……是某种我们所承受的事物,在我们没有主动参与的情况下支配我们,并不受我们的直接控制,它并不是某种我们能够控制自己的心灵拥有或没有的事物,想如何就如何。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术语‘pathos’在该传统中的涵义可以是‘passio’(受动)、‘affect’(影响)、‘purely passive affection’(纯粹被动的感情)。”(Frede,p.97)
特恩·蒂莱曼(Teun Tieleman)也十分看重pathos的被动性特征,因此他和迈克尔·弗雷德(Michael Frede)一样,都倾向于使用“affection”(感情)这种译法。(cf. Tieleman,p.16)也许,对于普遍意义上的pathos而言,这种理解方式或译法是合理的;但对于斯多亚派而言,这种理解恰恰是错误的。我们在下文中将会看到,斯多亚派并不认为人的pathos取决于外在事物,或者pathos是人被动地接受到的作用力所导致的后果;他们认为,pathos在根本上取决于人自身,是人对被动接受到的外在印象进行的一种主动判断或同意。下文我们还将提及,通过忽视pathos的被动性并且强调其主动性,斯多亚派声称,人才是pathos产生的主要原因,因而责任在人自身。
就(3)而言,它才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及斯多亚派所关心的主要内容或心理现象。显然,作为灵魂中的运动变化,pathē涉及的这些现象是人们所熟知的,例如快乐、痛苦、愤怒、恐惧等等,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在早期哲学中,‘pathos’的用法更为广泛,甚至在道德心理学领域亦是如此。对亚里士多德而言,它至少涵盖了英语‘情感’(emotion)所指向的大多数现象”(Inwood,p.127);“斯多亚派(以及伊壁鸠鲁和许多古代哲学家)所讨论的是非常清楚的,根据关键性的例证和关键性的主题来看,就是例如愤怒、恐惧和快乐的情感。讨论还包括我们称为感觉的、不等于情感的内容,例如欲望和快乐或排斥的感觉。”(Annas,p.103)
于是,该术语在斯多亚派的理论中主要有两个译法:一是激情(passion),主要代表有英伍德、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特伦斯·埃尔文(Terence Irwin)等;二是情感(emotion),其主要代表有安纳斯、约翰·库珀(John Cooper)、约翰·塞拉斯(John Sellars)、索拉布吉、布伦南等。其中,“激情”这一译法的优势在于,它能更直观地说明任何一种pathos都是坏的、都是需要被根除的;而“情感”这一译法的优势则在于,正如索拉布吉所说:“(激情和情感——引者注)在今天存在一种区别,激情被视为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而像斯多亚派的克吕西波那样想要根除情感的人,希望根除的不仅是强烈的情感,而几乎是所有情感,……。所以,说他们只是反对激情,并不能很好地表达他们的观点。”(Sorabji,p.17)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由于该术语自身的复杂性以及各个哲学家和学派的理论的侧重点不同,导致我们择取任何一个中文或英文的词语来翻译pathē都不可能是完全精确的。但仅就斯多亚派的理论而言,笔者以为,索拉布吉的说法似乎更契合他们的思想,因而本文也选择了“情感”这一译法。但无论如何选择,其实都不过是一种策略性的做法,我们只要明白它们皆指向了同一个希腊术语即可。这也正如英伍德所说:“对该术语的任何一种译法都是不恰当的,因为pathos是一个技术术语,它的涵义由它在理论中所起到的作用所决定。所以,在这里的讨论中,‘激情’只能被视为一个替代词,就像‘冲动’只是替代了hormē一样。”(Inwood,p.127)
更重要的是,通过以上对pathos涉及的三个要素进行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理解人们为何会对斯多亚派的情感理论产生误解。例如,虽然pathos在普遍意义上包含“感觉”的意思,但斯多亚派想要根除的“情感”却不是在这个层面上来说的。同时,我们也将看到,即便pathos有“被动性”的涵义,但斯多亚派却更强调情感是人们主动作出的判断,因而责任在人们自身。而这一切的理论基础,则在于正统斯多亚派对灵魂一元论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