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美丽不可辜负

“盛りぢや花に坐浮法師ぬめり妻”

这是松尾芭蕉1681年时写的一首俳句。看台师大的陈黎教授的译文，觉得怪怪的：

艳极、灿放的花——啊让

和尚们坐不住，几乎浮起来，

太太们也自动滑溜、轻佻……

但真的是这样吗？我们不妨一句一句来看：

首句“盛りぢや花に”，是俳句中必须的季语，要体现季节的特征（后代的俳句在这方面要求就不那么严格了），是“春来花怒放”的意思。直译的话，大概是：怒放啊花呀。

次句是“坐浮法师”，“坐”（そぞろう），并不是打坐的意思，而是“漫然”，所谓“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一般漂浮在花海之中。不能忘俗，似乎是法师修为不足的表现，但在我看来，随花起伏，其实是很好的禅的觉悟，禅并不是没有感受，而是以一颗空无的心面对一切美好。什么是“空无的心”？就是并不以自我为中心来对待这样的美好，比如说占有它、支配它（“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或者拒绝它、抵抗它（“时时勤拂拭，不使染尘埃”），都不是禅的智慧。在芭蕉看来，仿佛随着花朵的摇曳、花香的飘动，法师也沉浮于花海之中了。这是十分有趣又颇有禅意的感受。如果要翻译，不妨译作“禅心随风舞”好了。

最后一句是个难点：ぬめり妻。如果直译的话，应该是湿哒哒的女人。这句的解释最为纷繁，在日本关于芭蕉的专门网站（https://www2.yamanashi-ken.ac.jp/）上，将这句诗解释为“因为恋爱而身心憔悴的女人”（「ぬめり」は色恋に身を焦がすことで主に女性の状態を表現することが多かった）。这个直译和日人对此句的解释如何联系在一起呢？「ぬめり」所谓“湿手沾面粉”，是一种甩不脱的感觉。“妻”（つま）因为春色烂漫而不由得春心荡漾，内心又从伦理的角度又多少有些自责，似乎就是这种“ぬめり”的感觉了——正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因花而生情，大概就是“染尘埃”吧，黄庭坚有诗云“花香熏人欲破禅”，陆游说：“花气袭人知骤暖”都有这样的意思在的，不过表达得更直接了当而已。“袭人”，有一种意料之外的感觉，“熏人”则是如影随行的意思，如果要说“ぬめり”的感觉，似乎“熏人”更确切一些。与它意思相近的，还有范成大的“花香尚染衣”了——花香终究还是染到衣服上了，其中感情的微妙，值得细细品味，所以这一句似乎更含蓄，更有内涵。顺便说一下，“ぬめ”本身就有“染”的意思在的。似乎妇人内心的春情，也是被盛放的花朵传染上的……现在流行的歌曲里有一首《我要你》，其中有一句“都怪这夜色撩人的风光”，也是将自己内心的情感都归罪于环境的。——因此，如果按照孔老夫子诗教的原则来翻译这最后一句，似乎直接将范成大这一句移用过来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