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年十一月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面前的针灸医生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像输入密码一样在我手腕上把脉,旁边的实习医生在小本子上用我的出生年月日计算八字。
我使劲回忆,但感觉脑子里雾蒙蒙一片。“好像没啥吧。”
“没事,那可能是记不得了。来治疗室趴下吧,扎针的时候你想着去年十一月哈。”似乎是解码成功了。
给我扎完针之后,医生又回到办公桌开始给我妈问诊,那边窸窸窣窣地传来我妈的叹气和一些话语片段:“对啊,她……”
从几年前开始,我妈就开始高强度地跑去针灸诊所。这个诊所位于一家整形诊所的顶楼,一楼还附带着一个牙科诊所,一进门就能看见对面墙上的神龛。从一开始的治疗常见病,到治疗跟随她很多年的心脏病,再到现在的心理治疗。针灸似乎变成了她对宇宙万物的解。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是有颜色的,一种被疾病腌入味的颜色。那是她以前牙齿的颜色,灰灰暗暗的,很小颗。她说那是四环素牙,小时候没什么药吃,又老生病。每次一生病她就没法去上学,只能躺在墙上看房顶的污渍,有好多好多种形状。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当她在我们小学住处的客厅里崩溃大哭尖叫的时候,我在卧室茫然无措地看了一晚上我的睡衣。那是白色的底,各种各样的心型,也有好多好多种形状。胸前戴的楞严咒有点硌得慌,但我比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还一动不动。每根针都扎进了穴位,稍微一动就会牵着好几块肉一起疼。
楞严咒是我妈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求来的一个护身符挂饰。我还挺喜欢之前的版本,一个圆柱木头块,从上面拧开里面有个卷起来的小符纸,感觉自己超级神秘,现在的版本只是一个塑封的金属片了。我戴了它太多年,感觉它都快长进我的胸口里了,就像那种赛博人的改造心脏,相同点是似乎生命之源都是从这里生发的。不过如果我是改造人,只装这一个义体还不够,我还得找个地方把她让我每天出门一定要带的太岁包镶进去,最好把每天在家里循环播放的南无阿弥陀佛音乐器挂身上,常年焚烧艾草。这样的我在她心里好像就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她自己也是。
但她的义体套装并不总是这一套在我记忆中。我初中时期,她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基督教套装。具体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还记得那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残留在跟着她加入基督教的时候,在宣誓婚前不发生性行为的时候,在排练表演跟住在这里的另一个小孩对视的时候……想到这里记忆又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了。
在雾里,我还看到小时候的家,爸妈吵架之后,爸爸像动画片一样用棍子挑着行囊的影子投在墙上,我似乎在喊他别走;我威胁他们要是再吵架我就把这个梨子从窗户扔下去,但因为手软它真的掉下去了;我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一起出行爬长城的时候,因为我太累了又很任性,偏偏不想爬到顶,而这也成了我一段时间的遗憾。
小时候从学校回家只用十分钟。走出校门、上坡,看今天来接我的是爷爷还是舅舅,跟他们一起走过人民广场,走过少年宫,走过电视台,走过蛋糕店,走过我爱吃的炸土豆小吃车,走过我遛过兔子的小花园,走过护城河,就到家了。爷爷总是给我做西红柿青椒豌豆米炒肉沫,这是我最爱吃的菜,但爷爷不是本地人,爸爸也不是,他们的口味对我来说都有点太辣了。
我也在从妈妈的很多片段式的叙述和跟我的相处中,逐渐拼凑出那个我没见过的妈妈。小学的时候,我翻到过她给杂志写的散文投稿,但当时的我唯一能看懂的就是她在滑冰场外面看我和我同学滑冰,其它由此引发的心情我都看不懂。她高三的时候早恋,对象还是一个特别帅气的男生,可惜他俩双双高考失利。她跟我爸在一起是因为当时觉得他很孝顺,很快就结婚了,但是婚后才发现很多问题,很快就离婚了,只是因为考虑到我太小,直到我五六年级才分居。我初中的时候,她有了个男朋友,我们三个还一起去自驾游。以及在很久很久后,她跟我提起婚姻里的委屈、退让,我爸如何连一本书都不让她买;因为我爸的漠视,她如何一个人待在家里,只能等小区门卫用一个小篮子帮她把牛奶送上来;我爸如何给我取了一个用他那边的亲戚名拼凑出的名字,这个名字又是如何被我妈在后来看了算命师之后改掉:“有血光之灾”。她很爱美,喜欢拍照,后来把四环素牙做了手术做白了,纹了眉,在听医生说因为腰不好再也不能穿高跟鞋的那一天,她把每双高跟鞋都拿出来抚摸、拍照,然后封存。
而妈妈是不是也在这大雾中迷失过呢。我本科有段时间情绪特别差,假期跟我妈一起出去旅游,明明那个海特别特别好看,但我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记得在那片海前面的步道上,我妈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相似的一段时期,后来好了。
但是她似乎很强大地度过了那段时期,可能是因为她也在使用曾经对我也经常使用的方针:“只许哭五分钟,我不会安慰你的,自己排解。”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的韧劲和不服输。高考失利后,她进入本地大学学一个文科专业,毕业后干文职。但自己不满意,就去考了证,转了行,慢慢开始自主创业。小学的时候,我有一次跟爸爸回家,打开门看到桌上放了一封信,是妈妈留给我的,她说她去上夜校了。我看完信之后非要去她的学校找她,在门口接她。我有时候真的很喜欢她的强大。
山城的雾罩在了我们两个人二十多岁的原野上,她的雾好像被她慢慢驱散了,但好像又没有完全消失,我们的生活中仍然会出现她崩溃、我茫然的时刻。那样的时刻中,会出现死,会出现断绝关系。而一段时间后她又会完全恢复正常,刚才好像只是一段我们都应该默认忘记的小插曲。
我也默认了这种规则。我在这荒原上行走的方式好像是忘记,把雾当作一个实体的东西关进笼子里,再也不打开。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个我眼中的她,理性又强大。
但是我在这雾里,好像又看见了她年轻时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我小时候那个家里,那个涂鸦还没有被粉色油漆覆盖的家里,那个我的曾用名还写在进门镜子旁边的家里。看着沙发上的小小我和她一起看超级女声又在等广告的时候睡着,看着她把我抱回床上。看着每次睡前小小我都想跟我妈聊天,但每次都想不到话题,她总会提议:那我们想想聊什么吧,然后小小我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大大的我想着想着却醒了,时间到了,该拔针了。
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雾中风景》。在那部电影里,一对姐弟离开妈妈,去寻找妈妈口中的爸爸。在踏上旅程的一小段时间后,他们就知道了爸爸早就不在他们能够找到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坐上火车,开始寻找。对我来说,很多现实里的人物都模模糊糊,虚构人物我却能立体地记住,就像我能记住小时候玩的牧场游戏npc,但我记不住爸爸。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他,带我去他单位食堂吃饭。我们分别拿一个小勺,往勺里装不同的菜,做出一道道迷你菜肴,进行一些没有胜负的比拼。但这一切在哪里终结的呢?好像终结在他同事过来,跟我说我爸爸开会的时候偷偷在下面打扑克。好像终结在我上初中之后,每次他来接我都会用高浓度的眼神看我,又什么都不说,明明我不想跟他有肢体接触,他非要一次次地摸我的头发。好像又真的终结在他离开家的那天晚上,看上去像是在离家出走的背影。但这一切都离现在的他太过遥远。他曾经执着于用一种我不接受的方式爱我,我真正想要他帮助的时候他似乎又会向后退一步。现在他似乎放弃了尝试,慢慢淡出我的生活了。
在伦敦的大雾里醒来,生活好像改变了好像又没有改变,依旧有常见的雾气,依旧潮湿多雨。在一次非常罕见的大雾天,我去周边公园拍照。身边的一切我都看不清楚,但这种感觉让我很安心,像做梦。有段时间经常梦到寻找,寻找失落童年的钥匙,就像《雾中风景》里最后姐弟俩抱住的那棵大树,像《乡愁》里的栅栏和栅栏上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