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钢印 | 请别忘了我

图/AquaSixio

一

一大早诊室的门就被推开，裹着风雪走进来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

我有些讶异，这个年纪还来做心里咨询的患者着实少见，何况是在这种天气。

“先生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问。

拐杖缓慢地抬起又落下，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走到办公桌的对面坐下，犹豫着开口。

“电视上说你们的一种机器，唔，可以让人一直记得一个念头。”他说的很慢，似乎在思考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准确。

“不只是记得，思想钢印的技术能让人永远坚定不移的相信并执行钢印的内容。不过我们通常建议患者谨慎使用思想钢印解决问题，至少要在传统心理疏导没有效果之后再做尝试。”我问道，“您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吗？”

“对，就是要这个效果……不，我不是来看病的。“老大爷摇了摇头，“我年纪越来越大，最近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小伙子，能不能请你帮忙，让我记住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有些好奇，有什么事情居然需要动用钢印去记忆。

“每天记得去找我的老伴。”老人浑浊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啊？”我一头雾水。

“这样吧，你跟我来。”老人拄着拐杖撑起身体，示意我一起出门，“不远的，不会耽误你太久。”

二

我跟着老人走到街边的一个公园。老人指着远处长椅上坐着的一个老太太，说那是他的老伴。

老太太双手交叉搭在拐杖的把手上，看着远方出神。

“她得了老年痴呆，这两年谁也认不出了。”老先生说，“从两年前开始，她每天都一早出门坐在这里，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是因为以前的什么事情吗？”我问身边的老人，经验告诉我这和老太太的过去有关。

“年轻的时候我工作忙，她常常一个人在这里等我。”老先生苦笑着，叹了口气。

老先生向老太太走去，之前苍老的神色仿佛被脸上忽然漾起的笑容一扫而空，浑浊的双眼似乎也多了些神采。我悄悄跟在他的身后，听到老先生对老太太说：“大妹子，这里有人坐吗？”

“有的，我在等人。”老太太抬起头看了看老先生，瞳孔里是波澜不惊的陌生。

“先让我坐着休息一下可以吗？”老先生扶着腰，“哎呦年岁大了诶，这腰站久了就疼。”

“那好吧，不过我在等我先生，等他来了……”

“他来了我马上就走。”老先生的回答驾轻就熟。

老太太想了想，点了点头。

老先生坐了下来，开始和老太太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从吃天然大米是不是真的比吃人造大米健康，说到飞行汽车老人不习惯，坐上去总是头晕。其实都是些平常的琐事，可老先生说的眉飞色舞，总能逗的老太太抿着嘴乐。大雪落在他们的发丝上衣服上，他们都恍若未觉。

见老先生沉浸在这样的交谈里，并没有要记起还带来了我的意思，我只好先自己返回了诊所。

一天过去，下班的时候我刻意朝着公园的方向走，果然老先生和老太太还在。

我看见老太太站了起来，眼里有些失望。老先生喊住她“大妹子我送你回去吧！”

“不了，我有老伴的，你送我不方便。”老太太摇了摇手，一个人走进了夕阳里。

三

第二天上午，老先生又来了诊所。

“对不起啊，上午才想起来昨天忘了你……”老先生带着抱歉的神色说，“这就是我担心的……最近自己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我能感觉到。”

“可我不能让自己忘了要去陪她，我不能让她每天孤零零的在那等我，但是什么也等不到。”

"所以，年轻人请你帮帮忙好吗，用你们那个什么新技术，让我永远记得，每天去公园里陪她。"

老先生紧紧攥着手，几乎是乞求地看着我：“她已经忘了我，我不能再忘了她。”

思想钢印的技术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物了，目前已经广泛应用在治愈重度抑郁症和其他心理或者精神疾病上。可是社会上对于“技术干涉人的思想”是否政治正确的讨论甚嚣尘上，因此这项技术目前一般也仅用于精神疾病的治愈。在一个健康人的意识里打上钢印，虽说法律并未禁止，我也还从未有过尝试。

见我犹豫，老先生着急起来，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

我看着老人，想起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一个人坐在风里的样子。

或许因为这样白头偕老的爱情在这个时代已经太过罕见，我心有不忍，最终答应了他。

我把设备罩在老先生的大脑上，让他最后确认显示器上钢印的语句有没有问题。

“长泰路公园长椅上的老太太是我的妻子程瑶，每天必须到场陪她聊天。”

老先生念了一遍，点了点头。

我输入命令，启动了机器。

四

后来的几天，我下班之后总是习惯往公园的方向走，依旧每天都能遇到老先生和老太太。其实老先生每天重复着同一件事，也没有那么多花样翻新的话题，我好几次听到他在说昨天已经说过的事，可是老太太也总是像昨天那样感兴趣，总是笑眯眯地听。

有一天老先生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和妻子相遇的故事，脸上洋溢着跨越时间的喜悦和幸福，老太太听完很感动，说：“看样子你一定很爱你的夫人。”

“那是当然。”老先生眼里忽然亮起一丝希望，“大妹子，你和你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啊？”

老太太皱眉仔细的想了想，然后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啦。”

老先生眼里的光暗下去的那一刻，我决定了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老太太离开以后，我叫住老先生，告诉他这个困境有一种可能的解法。

“你们能帮人恢复记忆吗？”老先生激动地站起来。

“恢复记忆我做不到。不过换一个方式想想，我可以创造新的记忆，可以改善目前的问题。”我说。

“什么意思？”

“给您的太太也打上钢印，钢印内容是您就是她的丈夫，就是她要等待的人。”

五

把老太太从长椅带到几百米外的诊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并不是因为腿脚不便，麻烦在于老太太坚持要在那张长椅上等她的丈夫。

成功的那一天老先生一直和她聊到下午，又递给她一张便条，上面写着老先生自己写的留言：今天加班走不开，就不见面了。

老太太看着熟悉的笔迹点点头，又数落了一阵“他这人总是这样”之后，这才犹犹豫豫地跟着“聊得投机的新朋友”来到了我的诊室。老先生的说辞是今天这里有免费的健康咨询。

开头我例行问了老太太的姓名，老太太茫然地说，不记得了，我也只好作罢。

我解释说，钢印的机器是用来检查头部健康状况的，老太太点点头，在仪器之前坐好。

罩子隔空罩在老太太的头上。

钢印的内容是“每天在公园的长椅上和我聊天的老人，就是我等待着的丈夫。”事先我已经和老先生反复确认过，所以我直接转动了旋钮，启动机器。

药剂的作用下老太太昏睡过去，可是钢印流程并没有启动。

下一秒整个屏幕上都闪烁着赤红的警报，映的整个房间都是一闪一闪的红色。

老先生慌了：“怎么了这是？”

“这是重复钢印警报。您太太的意识里已经存在了一个钢印，而重复钢印是绝不能允许的，可能会对患者的大脑造成不可知的损伤。”说话间我急忙按下了紧急停止的按钮，“这是很危险的，幸好系统有自动检测功能。之前和您确认过这件事，您不应该隐瞒情况的。”

老先生一脸愕然，手足无措的解释：“这些年我们一直一起生活，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啊。”

我把程序逆向推演，想看看老太太的钢印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我的丈夫许文辉，终此一生永不分离。”

老太太的钢印内容显示在屏幕上。

老先生脸上百感交集，我心里却有些不解。以老先生所描述的恩爱夫妻来看，老太太是给自己印上了原本已然坚信的内容，显得多此一举。

“AI，患者的钢印时间？”我开口问。

“2133年10月17日。”屏幕上显示出了第二行字。

老先生身躯一阵，有些站立不稳。

“30年前？”我赶忙扶住老先生：“30年前你们的生活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吗？”

老先生拄着拐杖的手开始颤抖。

“那时候我们人到中年，老小压力也大，总之各种琐事吧，感觉把感情都消磨光了。家里的气氛闹得很僵，两个人又都是急性子，吵起来吓得孩子放学都不敢回家。后来越闹越凶，谁也不让着谁，我记得有一次她还提了离婚，说完摔门就走了。”

“可是回来以后她好像就消了气，我也就没有再提。后来家里不再吵架了，我有时候说了伤人的气话她也不反唇相讥。我就很内疚，心想我的爱人都可以退一步，我难道就不懂得珍惜吗？后来感情渐渐好起来了，我也就忘了这段难过的日子。现在老啦，回想起来都是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段日子反而挺模糊的。”

老先生沙哑着嗓子回忆，用粗糙的手掌抹了几次眼睛。

三十年前医生一定会提醒她，永不分离并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如果他的丈夫决定分手，她会因为这个钢印一辈子活在求不得的痛苦里，永远不得解脱。

我无法读取她的记忆知晓她的回答，或许她是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只是为了挽留爱情不惜一切代价的执念，我都无从得知。

只知道她最终还是坚持了这一场豪赌，赌她的爱人一样不愿意放弃。

这位熟睡中的老太太，和她的爱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用钢印来捍卫这段感情。

只是，她比他早了三十年。

六

老太太醒来了，茫然地眨了眨眼，问这是哪儿。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这样的折腾会不会对老太太产生什么影响。

老先生擦干眼泪走上前，努力保持着笑容问她：“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呀？”

“许文辉。”这回老太太几乎是立刻答了上来。

老先生掏出自己的身份卡递给她看。老太太看到熟悉的三个字，抬眼看着老先生，歪着头皱着眉，像是努力想要回忆什么。

“阿瑶，想不起来就算啦，我们重新来过好了。”

满头白发的老先生，望着着老太太的眼神像是初恋的少年。

“程瑶同学，我叫许文辉，很高兴认识你。”

“所以……你是我的丈夫？”老太太问。

“是。”

“我记不清了……我们这一辈子，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是。终此一生，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