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东城外的老屋里,地炉里总是炭火熊熊,一家人围坐,爷的围腰摊开,我把头扎进去,在炉火的热气里,听见家人的话音有一塔没一搭,渐渐模糊,感觉到自己慢慢坠落下去,时间很慢,一辈子好长。
东城幼儿园,每天下午放学都要发小点心,很小,很好吃,不知道是因为小才变得好吃,还是因为好吃,才变得小,听说隔壁孩子都要把点心带回家给外婆吃的,乖孩子和坏孩子的差距由此拉开,我们看到小点心就忘了外婆,看到外婆,才又想起我们的小点心。
新街一点儿也不新,街上总是积满污水,没有路灯,妈妈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拎着狗食,背上背着妹妹,后面跟着我,我们一路说着话,深一脚,浅一脚。妹妹总是未到家就已经在妈妈背上睡着,路的尽头是我们的家,爸爸不在,只有一只看门的狗,老远就能辨别我们的脚步,隔着门发出欢呼。
永宁中学的厕所位于大门的右侧,与街对面的油淋鸭子铺正对,这边是能把人熏出眼泪的氨气,哗啦作响的宣泄声,那边则是令人垂涎的香味,一只只鸭子正在油锅里翻滚,吱吱作响,每一次如厕,都是一次两级之间的游走,而这进与出之间的过程,被那条狭窄的街道象征替代,并忽略不计。
春秋祠,我干妈在那里摆过饮料摊子,红红绿绿的糖水,滴了薄荷油,装在玻璃杯中,斜插一根麦管,在没有可乐和冰冻啤酒的年代,那是我唯一可以不花钱喝到的高级饮品。红红绿绿的饮料端到一张张小玻璃桌上,那里往往已经围坐了一对对恋爱的人们,这是80年代中期的小县城,继迪斯科、喇叭裤、港台音乐之后,又一件让我们消费得起的与浪漫有关的东西。
新华书店门口总是坐着两三个收粮票的中年妇女,按全国通用全省通用给出不同的价钱,我偷过家里五斤全国通用,因为书店对面,有我挚爱的扁担糕,扁担糕扁扁地堆在平底锅上,温热、软糯、香甜,吃下去,能把胃里的褶皱抚平,能填满所有缝隙,每一次都是等不及吹冷就开始咀嚼,等不及嚼烂就开始吞咽,等不及品尝到味道就只剩下两手油光。
老房子,天井边的屋子里,六爷总是坐在那张藤椅上,左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带盖子的小洋瓷盅,有她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喝完的酒,从早到晚,并不需要菜,有时候是买药的人来串门,陪着天南海北,有时候,是拉我过去,给她讲西游记,六爷是用故事下酒的,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六爷的故事,六爷的故事都放在酒里面,她颤巍巍的手,端起酒盅,微皱着眉头,一口,又一口。
初中语文学白居易的《琵笆行》,老师说,今天是新课,先不讲,看看谁能先背下来,约10多分钟,我通过。他沉默半晌,说,大概十多年前,我曾经教过一个学生,可以在这么短时间内背下这首诗......他不晓得,我背这首诗,是暗地要还他一个情,有次我丢了一套新衣服,害怕家里查问,是他护送我回家,替我说情,免了责罚。老师替我说情,我替老师背诗,这是中年以后再也想不通的逻辑。
最先体验到的出行,是泸州到叙永的那条路,150公里的国道,永远不知道准确的抵达时间,弯急坡陡,在浑身颤抖声嘶力竭的大客车上,车总是毫无征兆地弹起,把心和胃都抛在空中,随即狠狠着陆,车上永远有人在呕吐。我也吐过,在箭在弦上的瞬间,迅速把头伸出窗外,顺着风,先从胃里大把掏光食物和胃液,然后只剩下眼泪和鼻涕,车窗外,粘贴着长长而又粘稠的秽物,一会儿就被风吹干、起壳、而后化作粉末,在少年人的眼中,离别时而液体、半流体,时而固体和粉状,以各种形态呈现之后,这是那年,我还不能看懂的事情。
有个女同学,从小学一起读到初中,小学的时候常常穿着女孩子所不屑的黯淡色彩的衣服,上初中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打扮得很潮,举止张扬,常常在大街上,边走边吃东西,好像她也不饿,她涂很浓的口红,剃很短的头发,穿很高的高跟鞋,后来知道她爸爸做生意发了财,我们羡慕得要死,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集体春游的活动上,我们围坐一起,各自拿出家中父母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她突然当着大家的面泣不成声,她说她爸爸重新结了婚,家里只剩下她和妈妈,同学们面面相觑,我们的爸爸都好像不太有钱,有了钱的爸爸,又常常会变成别人的爸爸,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