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3年2月15日,我出生在沈阳,十八岁离开沈阳,大学毕业后又在沈阳工作了四年,然后再次离开,定居北京。但是,我对沈阳的感情是最近二十年培养起来的。此前,我一直把山东视为自己的故乡。
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光是假期和妈妈一起回山东老家。那时候,舅舅当林业队长,果园里总有吃不完的水果,国光苹果、香水梨、海棠果、葡萄……果树下还有花生,秋天的新鲜花生有一种别样的香甜。村东边有一条河,河水很清,我们在河里洗澡,捉鱼抓虾。河滩很宽,被太阳晒得滚烫,赤脚不敢在上面行走。连着河滩的是大片的树林,树上的蝉叫成一片,从不间断,就像我此刻的耳鸣。一道沙土大堤把河与村子分开。我和妈妈都喜欢在大堤上漫步,几十年间从未改变。
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人们聚在街口、路边,那里风大,凉快,男人聊天,女人借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编织桌布、床罩,卖给进出口公司,换点零花钱。蚊子很多,燃烧的艾蒿都赶不走它们,一团一团的,嗡嗡作响,直往脸上撞。姥姥会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狐狸炼丹成精的故事,夜行人与狼周旋的故事,鬼打墙的故事,坟岗子上飘忽的鬼火……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白天在山坡上看到一只狐狸一溜火线似的穿过山腰,没有任何人质疑,还有人随声附和。
三十多岁以后,我多次陪妈妈回到老家。有时,我们会在雨后的傍晚,打着手电筒,在树林中,在湿润松软的土地上、树干上,寻找带着泥土的金黄色的蝉的若虫。拿回家,用油炸,或是直接扔到灶坑里烧,还是那么好吃。几十年前的记忆都随着这熟悉的味道回到眼前。
小时候的沈阳,一切生活用品都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三两豆油、半斤肉。每次从山东回来,都要背油、背面、背水果。舅舅心疼自己的妹妹、外甥、外甥女,即使自己家里吃地瓜、咸菜,也让我们把能背走的都背走,猪油、豆油、白面、苹果、梨、花生,能背多少背多少,毫不吝惜。
每次我们离开,姥姥从不哭哭啼啼,总是站在大路边,面带笑容,望着我们远去,一如她面对人生的一切打击和磨难。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读大学的时候。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姥姥坐在院子门口的树荫里,穿着白上衣、灰裤子、黑色的鞋,一头白发,手里拿着拐棍。我喊着“姥姥”跑过去,但是姥姥已经不认识我了。表姐告诉我,姥姥只认识大表哥,大表哥对姥姥最孝顺。1984年,姥姥走了,我没有能回去给她送行。姥姥疼爱我,但是终其一生没有花过我一分钱。每念及此,内心的愧疚和痛楚无以言表。
爸爸去世之后,舅舅主动帮助妈妈抚养孩子,先是把大姐接过去住了三年,大姐回沈阳后,又把二姐接去住了两年。在舅舅家里,她们是被优待的对象,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舅舅比妈妈大九岁。自从我工作挣钱之后,每年都要给他老人家寄些钱,从几百元,到一两千,再到五千,再到一万。每次回家都要给他置办一些日用品,从烟、酒、牛奶,到椅子,到手机,到电视机。上次回去,看到他行动不便,解手很困难,因为厕所在院子里,冬天一来,走过去不但艰难而且危险,我要给他改装房子,由于他的顽固抵制,没有成功。所有的亲人对固执的舅舅都是“爱恨交加”、无可奈何。
我很少梦到爸爸,也很少梦到姥姥,梦得最多的是舅舅,而且梦境几乎是一样的——我回到村里,住在当年的老房子里,舅舅住在他自己的新房子里,不知道为什么,近在咫尺,我却一直没有去看望舅舅,而且我还知道舅舅一直在埋怨我,每次到这里,梦就结束了。今年,妈妈走了,舅舅九十四岁了,住在当地最好的养老院里。今年,我要去看看他,过完春节就去。
妈妈走的时候,表姐、表哥、表妹都从山东赶来了。一见面,我们相拥而泣。他们的悲痛,发自心底,溢于言表。从我们两家的交往中,我真切地理解了血缘和家族的涵义。
小时候回老家,先乘火车从沈阳到大连,再乘船从大连到烟台,再乘长途汽车从烟台到招远县城,再搭乘各类交通工具——自行车、独轮车、两条腿——到单家村。我小时候又晕车又晕船,一想起车船就心生恐惧,但是什么都阻隔不断回老家的路。那时候,路上要两天一夜,但是每年都盼着回老家。如今一个半小时就飞到了,却几年回不去一趟。每年飞行几十次,去数不清的地方,见数不清的路人,说数不清的废话,却不能拿出一两天去看看真正的故乡和亲人!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