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8年夏季残奥会与奥运会举办时程同步的近40年来,奥运会的意义已经远超竞技体育范畴,成为承载国族身份(nationhood)、时代精神、世代文化的载体。抛开竞技属性不论,其日渐复杂的文化意涵也几乎从未能“辐射”给同期残奥会。
包括奥运会在内,竞技体育的叙事常常为国族话语占领。特别是近现代中国遭蒙积贫积弱的国力窘境和“东亚病夫”的污名,身体话语与民族国家的话语异常密切地交织在一起。历史学家黄金麟在《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中提出,对军国民思潮在西方和日本等国所造成的优势情势的向往,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所描绘的景象的紧张,使中国力争以身体的改造达成维护国权的目标,以雄美健壮取代柔美孱弱。近些年中国在奥运会上的佳绩折射了人们的热望也满足了这一渴求,每每国歌奏响,强烈的“我们”感油然而生。涌现出的明星运动员不止是流量焦点,更已凝结成形塑共同体意识的标志性符号,在某种程度上是国家的象征。
《历史、身体、国家》
黄金麟 著
新星出版社 2006
残缺的身体仿佛与此截然对立。由于生理性损伤与功能性失能之间长期存有的牢固关联,残障者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当下盛行的能力主义话语。能力主义认为,一个有能力的身体才是公民的身体,相比之下,女性、衰老、肥胖、畸形、耳聋、截肢和失明的身体不能构成身体政治。而在幽微的个体心理层面,根据精神分析的观点,我们被分裂成好的和坏的自我,残障恰恰成为坏的、失能的、碎片化自我的投射对象,进而遭致排斥。
这种心理机制可以具体化为残障研究者哈兰·哈恩(Harlan Hahn)提出的“两种焦虑”,即残障的出现唤起了人类的“存在焦虑”(预期能力丧失的威胁)和“审美焦虑”(对不符合惯常身体吸引力特征的恐惧)。这样令人陷入焦虑的身体,如何具备合法性来凝聚起哪怕是想象的共同体?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放眼残奥会的舆论场,鲜有如奥运会那样充斥着民族主义、旨在捍卫国家荣誉的交战或互喷,残奥运动员的成绩不论国籍,都得到等质的喝彩/忽视。尽管冠军如云,ta却——至少在大众心理层面——代表不了国家,其自身也不复享有“为国争光”所带来的符号或商业红利。
当地时间2024年8月30日,法国巴黎,巴黎残奥会女子坐式排球小组赛,中国3-1美国。(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由于长期在媒体和文艺作品中代表性不足,残障运动员既不足以构成共同的文化符码,也不在时代风潮的叙事和商业力量的青睐之中。残奥相关报道中最常用来指称残障者的代词是“他们”,这个词彰显的他者化意味正代表着,不会有人认同这样一些身体是“我们”的一部分,他们不属于“我们”。
处于国族叙事、时代精神、商业力量之外的残缺身体,很多时候作为奇观存在,唤起观众的娱乐或怜悯。且看被誉为“名场面”的数次残奥会开幕式点火炬仪式:在2016年里约残奥会,倒数第二棒火炬手、巴西残奥首金得主马尔萨拄着拐杖不慎摔倒,但“这位70岁的奥运冠军顽强地爬起来把火炬传到下一棒,这一幕感动了无数观众”;2022年北京冬残奥会,火炬交由双目失明的残奥冠军、退役运动员李端点燃,他于万众瞩目之下伸手摸索了许久,迟迟未能找到正确位置插入,在全场一分多钟的“加油”声中,终于成功点燃了火炬,网友争相评论“泪目”“动容”。
2022年3月4日,北京,2022北京冬残奥会,开幕式举行。盲人火炬手李端点燃冬残奥会主火炬。(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整个人类历史都有一种“迷恋差异景观”情节。在古希腊和古罗马,豪门大户如果没有几个侏儒、哑巴、白痴、太监和驼背供人羞辱玩乐,几乎是不完整的。时至今日,有研究指出当今大众媒体中的残障者身份仍然无外乎具有以下特点:可怜可悲的,阴险邪恶的,煽情的,“超级小强”,嘲笑的对象,一个累赘,与性无关的,不能充分参与日常生活的。
就在此次巴黎残奥会前夕,英国广播公司第四频道的一项调查发现,残奥会观众中近60%旨在“看运动员克服残疾”,而只有37%是因为“激动人心的体育赛事”。有媒体呼吁观众不应锁定生理性的个人问题,而应着眼于致残性的社会问题。这一社会模式视角诚然为当代所急需,但更迫切的或许是分析残障身体处于贬低和着迷的双重目光的深层动因——残缺的身体代表不了国家,却可充分注解国家的人道事业;万不能算作“我们”,却撩拨着“我们”最隐秘的渴求。
事实上,残缺身体的特殊意义非但“可有”,而且“必有”。曾经有参与残奥开幕式表演的视障演员披露,他们被要求戴上墨镜,以便观众区分出盲人和明眼人群体。这似乎暗示残障不能仅仅是存在,还必须有所表征。对此,一本力图贯通残障理论和文化理论的小册子Culture-Theory-Disability用怀孕做类比:如果让影视中的某个角色怀孕,你必须为怀孕提供完整的理由和背景,然而在大街上看到怀孕的人是很正常的!残障也是一样。
Culture-Theory-Disability:
Encounters Between Disability Studies and Cultural Studies
借用弗洛伊德的话,尽管有时“截肢的腿只是截肢的腿”,但媒介中这一设想永远不可能成立——残障必须蕴含其他东西——悲惨、邪恶、柔弱、励志、纯真……否则,如果上述的巴西身障运动员马尔萨没有摔倒而后奋起,视障运动员李端无需费力摸索便可分分秒点燃火炬(现有AI场景识别技术很容易帮助实现),那得多么无趣!观众也会迷惑为什么要插入一个残障人让原本的“正常性”受到干扰。所以,残缺的身体连同残奥会是被“判定”在了一个意义之场——一个由非残障人驱动的需要、幻想、投射之场。或者毋宁说,他们必须被表征,才能存在。
与之相反,奥运会不需要解释,它不必被清晰界定为“非残奥运会”,也不必解释为“健全/常态亦或其他冠以修饰性成分的奥运会”,它不仅“更快、更高、更强”而且“更团结”,而作为“他们”的残奥运动员和更多残障人士,不仅距离平等地共享“更团结”这一愿景千里之遥,就连平等地存在、平等地被看见仍困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