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附访谈视频
来源:中国青年报(2025-02-26 06版)
作者: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
“人只有一次生命,每个人应该去享受它。教育的目的就是帮助人们拥有一个愉快的生活。”
86岁的图灵奖获得者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在15个国家工作过,他说:“
中国是唯一一个将改善教育作为优先事项的国家。
”
从2011年起,他每年在上海交通大学工作3个月,讲授计算机科学课程。他将课程讲义无偿在中国出版,唯一的要求是售价在30元以下,让更多学生购买起来没有压力。2017年北京大学开办“图灵班”,他制定培养方案,授课。和他接触过的不管是教授还是学生,都直接用“约翰”称呼这位可爱的老人。
2016年,他荣获我国为在中国作出突出贡献的外国专家所颁发的最高荣誉——中国政府“友谊奖”。近日,北京大学智能学院副院长陈宝权教授与约翰,就年轻人的成长等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
2024年11月20日,图灵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左)与北京大学教授陈宝权交谈。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新玲/摄
这位世界知名的科学家觉得现在计算机领域竞争太激烈了,“许多人认为受好的教育是为了获得高薪工作,可以有好的生活,这不是一个好的规划。现在大多数学生(学习)是由工作驱动的,这不能怪他们,因为现在的竞争太激烈了。”
“我与许多诺贝尔奖获得者交谈,询问过是什么样的规划导致了他们的成功?他们一般都说‘我没有规划’,因为‘没有规划’就是规划。”约翰向陈宝权解释,“如果一个令人兴奋的机会来了,有人会抓住它;如果这个机会不让人兴奋,他们就不理会了。所以
学生了解他们自己喜欢什么很重要。
”
约翰回忆,在他所带的学生中,只有一位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当时,这名学生提出来放弃博士学位的时候,他力劝“你所要做的就是把你所做的写出来,我会批准,然后你获得博士学位,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但是这个学生说“不”,因为他收到了在科罗拉多州担任滑雪教练的邀请,并说这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认为他作出了正确的决定,因为如果他获得了博士学位,可能会从事学术工作,也许会讨厌它,不会成功。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滑雪和当教练。”约翰一再强调,“人们应该做的是弄清楚自己喜欢什么”。
回忆自己的成长,他在几个阶段都体会到了兴趣的重要性。
“我在西雅图长大,父母都没有完成高中教育,但他们希望我有更好的生活。”父母给了他一个宽松的童年。
“我上小学时,早上9点开始上课,下午3点结束,中间还有一个小时做作业,所以下午放学我没有什么可以带回家的了。”约翰回忆,“父母告诉我,下午3点放学后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只要按时回家吃晚饭”。
约翰认为这是自己所受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我必须找出我想做什么,然后专注于此”。
来到中国,他看到了中美两国小学的区别。在中国,他看到学生从早上8点开始上课,一直到下午5点半,然后回家写作业。晚饭后,有些父母还让他们上辅导课,“
中国的很多孩子没有机会找出他们喜欢做什么,而这是教育中缺失的重要组成部分
”。
约翰说他花了好几年才理解了中国的一些问题。他看到,中国一直在试图解决问题,比如“双减”,让孩子有时间玩耍和自我探索。但他也意识到,这不仅是教育问题,也是一个文化问题,因为中国父母普遍希望孩子们在学术上成功。
“基础研究是‘做你好奇的事情’。”
“一个国家要成功,不能每个人只做应用研究。”
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两位计算机专家,以表彰他们“在实现使用人工神经网络进行机器学习方面的基础性发现和发明”。
“一个国家要成功,不能每个人只做应用研究。有些人朝着(看似)疯狂的方向前进,偶尔他们中的人发现一些真正基础的东西,就能创造一个全新的领域,创造数百万的就业机会。”约翰看来,获得202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杰弗里·辛顿就是这样的人。
2012年,辛顿的研究改变了人工智能研究的方向。因为之前都在试图基于逻辑进行人工智能研究,但几起几落没有真正进展,而辛顿的团队采用的是训练深度神经网络。深度学习从此从纯学术研究走向应用。
“现在在农业、生物学、医学、制造业等许多其他领域都有应用,辛顿的研究取得了成功,导致了整个人工智能研究领域都在使用深度网络。”约翰看来,这就是因为有人做了之前“没有人认为这是正确的事”。
他认为,这是基础研究的成果,他把基础研究定义为“做你好奇的事情”,不同于应用研究。
当然,辛顿的成功不是顺利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备受冷落,论文也不能公开发表。但辛顿一直坚持自己的研究方向。
对此,约翰说:“
人只有一次生命,也不必成功,不是所有人都要去获得诺贝尔奖
,很多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虽没有成功,(从另外角度)他们也成功了,因为他们有愉快的生活。”
他说,他总是试图告诉学生:“
你只有一次生命,你应该享受它。获得教育的重要目的是找出你真正喜欢什么,然后专注于此。
”
“博士期间最重要的是学习如何进行研究和如何选择问题。”
约翰高中毕业后,去了西雅图大学学电子工程,“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事情。我喜欢玩电路和搭建各种与电子相关的东西”。
相比更有名的大学,西雅图大学稍逊一筹,但是他认为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当陈宝权问起,他当时有没有考虑换一所大学时,约翰很坚决地说:“没有。因为我申请这所学校离家近,住在家里,不用操心吃饭、住宿。没有财务方面的担忧。”
毕业后他到斯坦福大学读博士,他上的第一批课程中有实验课程,这时他发现“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讨厌实验室,我决定要换专业,告诉导师这不是我想要学的。我想要学与数学有关的东西。”
后来,他找到了一位数学导师,并慢慢发现对阈值逻辑产生了兴趣。他还完成了训练两个阈值逻辑单元的网络,这篇论文是相当新颖的。
他说:“
我学会了如何选择研究主题,这就是做研究的重要部分。
”
约翰培养的学生中很多人卓有成就,“如果你读过我很多博士生的论文,会发现他们的研究不一定马上有商业价值,但他们学到的是如何进行研究,这让他们有了非常成功的职业生涯”。
“我的3名学生获得了图灵奖,其中一人还获得了基础物理学突破奖,仅次于诺贝尔奖。他们中的许多人是美国国家科学院的成员。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在博士论文中就做了突破性工作,而是他们
学会了如何进行研究和如何选择问题。
”
约翰发现,他的学生会逐渐发现有些(最初的)想法不是他想做的,会修改方向,最后,能发现一些相当重要的东西。
“我从来不让学生帮我做研究,我的学生几乎都是3年博士毕业。因为
导师的作用是指导,不能让学生来帮助导师进行研究。
”他说,他只是告诉学生,你要
选择一个让你最兴奋的问题。
在斯坦福大学获得电子工程博士学位后,约翰打算获得大学教职。有一天,当他经过导师办公室时,被叫了进去。导师当时正在和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位教授打电话,他们都意识到计算机将变得重要,筹划开设计算机科学课程。
约翰当时还没有学术著作,但普林斯顿大学的人发现他对事情有好奇心,有探索精神,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接受这份工作有一些风险,我刚刚结婚,我和妻子不得不收拾行李搬到普林斯顿。”最重要的问题是,计算机科学课程教什么?因为当时没有这样的课程和教科书。普林斯顿大学的人回答,只需要看一些研究论文或者其他资料,并教授其中的内容。
在这些资料中,约翰发现了一些让他觉得兴奋的研究方向,“这就是我要教的,我做了笔记”。后来,他和班上的一个学生决定把笔记写成一本书《形式语言及其与自动机的关系》。“
这本书是对自动机理论、上下文、自由语言和可计算性的介绍。”约翰回忆。随后,许多大学意识到计算机会变得很重要,陆续创建了计算机科学系。
“虽然我的书可能没有那么好,但它是当时唯一的书,它在世界各地的课程中被讲授,这使我成为一名重要的计算机科学家。”约翰认为,这是偶然的运气,“我并没有打算成为一名计算机科学家。不小心成了其中一员”。
计算机用途越来越广,很快,他被任命为美国国家科学委员会
(NSB)
成员。
“如果我是搞物理学的,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工作,因为当时有数百名高级物理学家。但当时没有高级计算机科学家。所以我有很多机会做很多令人兴奋的事情。”
陈宝权说:“你进入了一个年轻、萌芽的领域,你几乎是第一批进入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机会都是你的。”
约翰强调,“这都是偶然的,不是因为我的计划。”“
我做了我喜欢的事情。这带来了我的成功。
”
他在普林斯顿待了3年,后来他接受了康奈尔大学的邀请,与几位同事建立了计算机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