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人去“荡德性”家串门。
“荡德性”却钟爱登领居家的门。谁家来了客人亲朋,她都高高兴兴倚到对方家的门框上,加入这场老套的寒暄。
“荡德性”其人不到一米六,花白头发从脖颈处斜斜剃上去,她五官也是小小的,与细细的皱纹分享一张面积不大的脸,再加上尖细的声音,简直像是个正在干瘪下去的小男孩。她钻进这群人围成的圈子,倒也不十分显眼。
“荡德性”很有分寸。当寒暄结束,客人被邀请坐到沙发上时,她绝不顺势坐下。就只依依不舍站在那里,有的没的问些家常,那是在帮邻居待客。
这个浙江小镇总人口只六万多,住在镇上的人更是互相认识,最远的关系也不过是我表姐的闺蜜是你二舅妈的初中同学。领居家的客人因此大多与荡德性互相认识。这使得荡德性能张口问起对方兄弟的小面馆生意如何、夫妻关系弥合了没,显得亲近又忠诚。
领居们面上不好对这种热情显出厌烦,私下却送了她“荡德性”这个称呼。在方言里,就是傻乎乎、拎不清的意思。但她毕竟年过六十,所以小一辈就把这称呼修正为“荡阿姨”。
与荡阿姨的第一个照面,是一张贴在窗户上的蓝色的脸。
那时我作为男友未婚妻第一次上门,走进这个院子。这是镇上一家工厂的家属院,临河建了两栋单元楼,12户人家,男方都是工厂的管理层。这里在90年代很是风光过一阵,当时工厂转制,效益很好。给管理层安排了精装修的公寓,里头一个雕花欧式茶几就价值三千,赶上当时农村一间小瓦房了。
这是一片桃花源。走进工厂大门,绕过几只游荡的中华田园犬,被几只小野猫蹭蹭腿,再经过河边一个永远坐在那儿钓鱼的小伙儿,就会看到两栋单元楼的一层,是十二间一字排开的小套间,兼具客餐厅的功能。原本的规划里,一楼是一排车库,大家为了聊天凑趣,就在里头装了餐厨,白日里,女人们都习惯待在楼下。
当地方言把这样住家一串并列的格局称作“长条街人家”,因为方便串门、聊天、“灵市面”(打听八卦),方言还给这类住宅里的女主人群体一个专属称呼:“长条街女人家”。
长条街格局被认为最符合刻板印象中女人们的诉求,但也没人像荡阿姨这么不加掩饰。
荡阿姨一家住在最深处第三间,屋里摆着八仙桌,总是暗暗的。而荡阿姨本人倒是总站在阳光里,一边忙这忙那,一边不自觉地往院子入口张望。
我们每次回来,荡阿姨都会远远注目。反倒是我们先露怯,讪讪与她打个招呼后赶紧躲到门里去。
第一天造访,我正坐在男友家的饭桌上,忙于对付一只未来婆婆热情夹给我的鸡翅。猛一抬头,发现一张小小的脸就出现在窗户上,搭在额头上的手把这张脸变成一团模糊的暗影,只能看到一些起伏的褶皱。
婆婆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不自在?”她尴尬地问,随即起身,当着那张脸拉上了窗帘。老式的蓝色纱帘把那张脸也变蓝了,脸上的褶皱也变成了深深浅浅的蓝色,倒依旧锲而不舍贴在那里。
“这人,荡德性。” 至此,我掌握了这句方言。
这片院子很热闹。
楼前原本是片大草坪,被住家们改成了各自为政的小菜地。种番茄、秋葵,每家门都有一棵枇杷树,据说是某位男主人从塘栖弄来的树种,分给大家。风在这里吹过,就是一首田园牧歌。
小菜地并列一排,装着各家的好胜心。荡阿姨家的地总是方正又精致,会用砖头围出一条边,保护那些为青菜支起的塑料棚。
不过,把地侍弄最好的是王静。王静家住在院子最深处,她是从农村嫁到这间棉纱厂里来的,似乎也正因此,没了那么多情感需求,不爱串门更不八卦,日子过得粗糙,也不愿费心考虑社交关系。她只对侍弄门口这块小地感兴趣。工厂改制时,她丈夫成了厂长,如今开着迈巴赫,她也照旧戴着袖套拔杂草,把田垄修出利索的直线。
王静不爱参与,却占据了这个圈子的最高层。据说邻居张丽丽家的南瓜熟了,会先给她送去。
张丽丽是个热心人,也是少数几位愿意和荡阿姨多来往的邻居之一。这里孩子们还小时,看到她骑自行车从学校门口经过。有时候她会停下来,把邻居小孩载上送回家,有时候不会。这完全看她心情。只有一个小孩,只要碰上她都会带,是厂长家白白净净的小女儿。
这南瓜也是从哪来弄来的好苗子,一茬一茬结出金黄硕大的果实。不管张丽丽送给谁,荡阿姨都能掌握情报,然后报告给她隔壁的我婆婆。她从没收到过张丽丽的南瓜,气不大顺。
自然,这些报告又会传回到张丽丽耳朵里。各路消息以超音速在长条街流转。
入秋时,张丽丽的地里,新一茬两颗南瓜即将成熟,一个高胖,一个矮圆。高胖的扭着头,像憋了个嗝。矮圆的看起来不好惹,会冲人翻白眼。南瓜就这么高调地长在叶片底下,两副讥诮的嘴脸印到荡阿姨眼底。
张丽丽也每天去看她的南瓜。直到某一天,南瓜藤的一头空荡荡。张丽丽的第一反应,也是把脸贴到荡阿姨家的窗户上。
屋里黑乎乎,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角落里,张丽丽看到了本该在她地里的南瓜,一个高胖,一个矮圆。张丽丽没发作,悄悄告诉了其他邻居。
过了两个小时,荡阿姨又来报告了。她神神秘秘告诉我婆婆,下午她兄弟来了,专门送来两个南瓜。“那南瓜长得,跟张丽丽家的一模一样。”
其他所有人都那么聪慧,第一时间识破了这欲盖弥彰的儿童谋略。大家不戳穿她,但当做乐子,演绎给了镇上亲亲疏疏各路人马。荡阿姨叫所有人都快乐了不只五分钟。
荡阿姨不愿意被人笑话,她会勇敢地守护自己的尊严。她还有个好丈夫,会在她与人吵架后,替她出头。“‘荡德性’日子好过得很,她老公对她多好。”邻居总是这样说。当荡叔叔找上门时,他们会动用“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的古老智慧,息事宁人。
荡叔叔是厂里的会计,也瘦瘦小小的,到周末时,就会看到他在院子里遛狗。一只大金毛跩着他往阳光里蹿,把他拉得双脚离地。荡叔叔不爱笑,他的腿在此时会快活地倒腾。
荡阿姨一家爱养狗,一只老了就有年轻的顶上。倒是从没见过荡阿姨照顾狗,这是荡叔叔的活儿。
在这位金毛来之前,荡家编制属于一只漂亮的中华田园犬。大约好看的人、物脾气都大,那只中华田园犬尤其暴躁,除了主人,见谁都会狠狠吠叫,不管来人是车间主任的老婆还是销售主管的贵客。
车间主任的老婆小芳就被它吓到过。小芳平时住在县城,一周回来一两趟,她会打扮,性格也硬。那日小芳往屋后倒垃圾,荡阿姨家的狗突然窜出来,冲她一阵吼。
小芳又惊又吓,气坏了。“瘟死狗,谁家的瘟死狗!”她的喊声亮得压住了狗吠。
小芳知道这是荡阿姨家的狗。荡阿姨也知道小芳知道这是自己的狗。
这种明知顾问和指桑骂槐瞬间激怒了荡阿姨。她火速从家里跑出来,挡在狗的面前。小芳原本就和荡阿姨没什么来往,此刻更是索性开始叫骂。两人先是涉及双方母亲的生殖器,随后传递出与对方祖母和二伯发生肉体关系的强烈意愿。
最后就变成了两人一来一回的推搡。正推着,小芳儿子回来了。好小子护住母亲,也加入了推搡。荡阿姨打不过,喝退自家的狗,气呼呼回去了。
当晚,荡叔叔带着荡阿姨上门要个说法,小芳丈夫也在。两个男人,又是同事,对撕破脸这件事就更慎重些。小芳丈夫充当了和事佬,荡叔叔也不好太咄咄逼人。
荡阿姨这口气没出。便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偷偷”去划了小芳家的汽车。
划车时是个周末,工厂不上班,住在家属院的人也是各睡各的午觉。荡阿姨以为万无一失。偏偏全落在了门卫大爷的眼里。还有高处的摄像头,也悄悄盯着她。
小芳老公决定不再计较,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人拎不清。”
传说(主要来自张丽丽的消息),荡阿姨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所以她总表现得常人不太一样。比起一个五六十岁的女士,反倒更像一个爱耍诡计的顽皮男孩。
但看她儿子也不是太聪明的样子,就有邻居不认可烧坏脑子的说法,相信这是一种可遗产的较低智商。
荡阿姨的儿子不爱说话,长得和荡阿姨一模一样。一些小动作也是完整复刻,比如把下巴勾起来,旁若无人地嘟囔几句。院里的小孩年龄相仿,大家都曾在镇上唯一的小学读书,带回来荡阿姨儿子在学校的事迹,都是些他被欺负的事儿。
有孩子回来说,在食堂排队买饭时看到荡阿姨的儿子。排在他后面的是个学校出名的小流氓,正一脚接一脚,心不在焉地踢着他的屁股。他不做声,只闷着头跟着队伍往前走。
这是孩子间的消息,大人们通常不太在乎。院子里全职太太的生活平淡又庞杂得无边无际,偶尔冒出的乐子如此珍贵,必然会压过那些若有似无的同情。
大家乐于关注荡阿姨的表现,有时也捧着荡阿姨说两句,夸她的青菜种得好,油亮油亮的。荡阿姨因此而高兴,会主动帮邻居去捉菜地里的虫。
她莽撞,却从不是坦然的。与小芳一家争吵断交后,她不再倚到小芳家门框上参与聊天,路上碰到,也要用下巴瞥一眼对方。
但大家明显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荡阿姨仍然在串门时有意无意打听小芳家的消息,打听着小芳儿子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交了女朋友,终于要结婚了。这场争吵对她的影响如此绵长,远超外人想象。
很多消息都来自张丽丽。张丽丽是荡阿姨的反面,她生得高大宽阔,有一张方正的脸。一头掺着白的卷发,总维持在明天就需要补烫的松散弧度,这更增大了她的头的体积。
张丽丽是从隔壁镇嫁到这里的,三十年过去了,她远比土生土长的荡阿姨能灵来更多市面。镇上的消息她门清,上到王家先生得了癌症,下到饭店老板的老婆有了外心,她都能带来重要消息,与邻里们热情分享。
最炸裂的一条八卦却不来自张丽丽,而是关于她的。邻居们从本地电视台看到一则寻人启事,隔壁镇上一个姓张的男士走丢了。他小时候发过烧,烧坏了脑子,一直被关在家里。联系人填了张丽丽的名字和手机号。
这是张丽丽从未跟人提起过的弟弟,她只愿意说别人烧坏的脑子,也藏起了自己沉重的家事。这消息似乎让河边钓鱼的小伙儿也蔫儿了一些,毕竟走丢的是他的小舅舅。
没人去问张丽丽怎么回事,只觉得她的嘴角下拉,显出比平时更多的威严。
至于荡阿姨,正心情大好。倒不是因为看了张丽丽的笑话。而是小芳儿子结婚,请帖终于被荡阿姨盼来了。她终于可以借着这场婚礼,与小芳一家和好了。她终于又可以倚到小芳家的门框上,热喇喇关心婚礼安排。
近来,长条街上有了一个重大热点:拆迁。
据说工厂股价两千万,被王静那开迈巴赫的丈夫愤而拒绝。也有专人来给这两栋单元楼12间公寓估价,给出了一百万出头的价格,当年三千一个的电视柜,如今都没算进这估价里。
花了更多时间在抖音短视频里的邻居们,此时又成群地凑到一。大家讨论赔偿款、讨论小镇的房价、讨论估价的人看不懂当年这房子的装修品质。话头里那个“当年”的漫漶不清,却衬得此时的生活不那么轻巧了。
如果拆迁,住家搬走,长条街女人的社交圈自然也会彻底终结。
细算起来,邻居们已经不知不觉做了三十年。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出息的去美国读了博士,没野心的就留在镇上。大家口耳间都换成了小辈们的消息:老厂长的女儿远嫁到福建,被妯娌偷拿自家冰箱里零食;荡阿姨的儿子三十好几仍然未婚,曾想跟父亲学会计却怎么也学不会。
张丽丽的儿子就整日坐在河边钓鱼。她会把儿子的战果送给邻居分享,有时是肥硕的鲫鱼,有时是长相古怪的淡水鱼。邻居们猜测,门口这条小河怎么会有这样的鱼,八成是他自己去菜场买来充当战利品的。
张丽丽肯定不会说。曾经会去邻居家偷钱的儿子,有了一个安静的爱好,她只会感到知足。大家也知道,这小伙子如今变成了沉闷的中年男人,几年前他外地老婆偷跑了,留下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女孩儿,跟着爷爷奶奶住在这间院子里。
不过,生活里再重大的起落,也被邻居们的口耳相传,磨成了女人们脸上轻微的沟壑。被院里的风一吹,又恍若一首田园牧歌了。
小镇也在飞速变化,一圈的熟人们都老了,南下来打工的年轻人突然成了小镇的主角,在每一条街上都开出了宜宾燃面和四川烧烤,挤得市中心那家正新鸡排的门店越来越小。长条街越来越少,换成了小区里奶奶和外婆们遛娃时的偶尔牢骚。
拆迁一直在进行。先是小镇周围的农村,回迁到一起,取名“合兴”,接着是道路拓宽,一排排卷帘门被懒洋洋的挖土机撞倒。
河对岸的老医院也被拆了,变成高大的有玻璃幕墙的新医院。不过因为财政问题,这间医院目前只完成了建筑部分,还没往里填仪器设备了。
空壳上套着灯条,把河对岸这片小院的夜晚,照得一片惨白。
已经搬到县城的老邻居,对这一百万表示满意,还住在这里的几户却是态度强硬,毕竟按如今这镇上的房价,这点钱实在换不来一套类似面积的商品房。
大家都忧心忡忡了好一阵。
此时,没人提起当年大家在工厂的舞厅里跳交谊舞的美好往事、没人试着再吹一吹夜晚各家坐门口乘凉的那阵晚风,也没人提议重现当年孩子们上小学时试过的几次做东吃大餐。
这个年纪的人大多相信,流露感情就会显出幼稚和失礼。大家只谈拆迁款够不够买套大一些的公寓,对这条河、这片地的不舍,也都兑换成这块地的价值,化作一些唠叨:要是盖了小区,得是一块临水宝地,房价等上两万。
河对岸医院空壳上架着的惨白灯光亮了几个月,一边让那些已经搬走的人一肚子抓挠,一边使仍住在这里的人们安心。
讨论渐渐止息,拆迁的消息也停了。既然这么个大医院能如此没有着落地长久空悬着,这个工厂、这片家属院的拆迁,自然也能安全地暂时搁置。
近来,长条街太太们有了新的爱好,以张丽丽为首三五个人,每到周末就拎起小皮包,等在厂门口,等一辆锃亮的40座巴士把她们接走,送到县城一个大报告厅。那里定时定点会有健康讲座,来听讲座的人不光能学到养生知识,还能用最实惠的价格买到保健品。
没人邀请荡阿姨。
这里是浙江省桐乡市洲泉镇。被几个农村拱卫的镇中心,曾经由小河、廊桥组成,就跟现在被修做古镇主题公园的乌镇一个样(洲泉与乌镇同属桐乡的一个镇)。因为水中之洲如钱,所以曾叫洲钱,后来叫着叫着变成了文雅一些的洲泉。
80、90年代开始,这里就有很多工厂,经历过工厂改制、外来务工人员涌入等等,小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商业楼盘建起来、KTV遍地都是,近来又有了瑞幸。小镇越来越富有。
拆迁也随之而来,先是周边几个农村,标准长条街人家都搬进了麻将一样的公寓回迁房,家门口那片可以让八卦自由流转的空地消失了。
城市化渗透进这个小镇,正试图用一种迅猛的节奏打破这个生长了两三代人的熟人圈子。
但因为地方实在是小,就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一家医院、一片公墓。所以总有些人是被惯性紧紧拉住的,仍然生活在一个非常稳固的熟人圈子里。
这里虽然不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但这里是我爸爸的老家,他就是在这里长大、考学、去县城教书,然后他女儿我,竟然又兜兜转转找了这里一个“老乡”结婚。两人的亲戚圈一碰,就知道统统互相认识,比如我姑妈经常和他舅妈打板球。
文中的“长条街”便是我先生长大的地方。那是镇上棉纱厂的家属区。借着他的关系,我才算更深入地进入到长条街和这个小镇的生活中,能做一个最近距离的旁观者。
这里的生活有很多温情时刻,大家互相认识,菜市场里什么摊位的菜好就会有熟人给你送来,清明扫墓这样的大型集会,你会看到每个人对每个小孩说:好久不见这么大了,然后跟每个爷爷奶奶说: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不变。
相应的,这里是没有隐私的。有个比较搞笑的事儿,很久之前我刚工作时,跟我闺蜜玩笑地说起我和先生的工作和薪水,我挣得多一丁点。然后我闺蜜告诉了他妈妈,她妈妈告诉了她的姐姐——一个洲泉阿姨,这位阿姨告诉了她的邻居——我老公的姨妈,我老公姨妈告诉了我老公的妈,继而告诉了我。这屁大点的消息倒了六手回到我这里,已经迅速变味。那个语境里,听起来我老公窝囊,而我一嘴脸的计较。
我非常尴尬。决定去埋怨一下我闺蜜。于是我闺蜜又埋怨了她妈妈,她妈妈埋怨了她姐姐,她姐姐埋怨了她邻居,她邻居埋怨了她妹妹,两周后,她妹妹终于开始埋怨她儿媳妇,也就是我。
一条信息,往返12手,火速增值,真应该统计进GDP。
当然这只是最表面的部分。这意味着,我甚至不需要专门去打听,我只要找个周末回来,或者在过年的时候加入到老公亲戚的聊天中,各路故事自然就传到我耳朵里。
具体到老公长大的这个“长条街”,这里各路人马的生活,我也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拼出了个大概。
这片小院明明温馨、宁静、富有,但有时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法逃离的绵长的恐怖。这里像一个等级森严的、永远不能辞职的终身“职场”。
这些年长的女性大多已经退休,一起相处了二三十年。像是日剧里那些全职太太们的社交,这个长条街女人的社交圈也是稳定又涌动,丈夫身份地位禁锢住了太太们在圈子里的地位,而小范围的高低跃迁则由太太们主动争取,活泼的、聪明的、消息灵通的,各占一层。
家庭条件是硬件,能不能灵到市面则作为社交货币成为必不可少的软件。谁和谁好、谁和谁不好,会有一些变动,但底层的总是在底层。
这个熟人圈子是这些女人们无可逃脱的生活面相。但也没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显出对此的厌倦,哪怕是总在圈子底层的荡阿姨。
偏偏越在社交圈的底层,就越需要社交,越需要周围人的认可,这就引起了多番挣扎。我不敢想如果我是其中一个妇女,将一辈子陷入怎样的内耗里。
大约是因为荡阿姨智商不高,行为举止表现得像个孩子,周围没什么人愿意和她玩,至少不会把她当成一个重要人物。可偏偏由于这种缺陷,荡阿姨又有很强烈的被认可的愿望。自卑激发了太多自尊。
所以她爱串门,爱凑到邻居的客人面前攀交情,爱把各种事儿报告给各种人听,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甚至一大半这里的女性,没有别的方式来实现自我。
与小芳那场架,是她寻求尊重的应激反应,但同时又如此困扰她,大家都发现了。
连我这个外人也知道她性格如此。有一次周末回来,她当着我的面骂自家的狗滚,我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跑了。后来等我要上楼路过她家门口时,她迅速跳出来解释,刚才那句滚可不是冲我。我当然知道。
我想她应该一直盯着门口等我出来,想向我解释一下。我很难过,再次赶紧跑了。
我理解荡阿姨那种小心翼翼和患得患失,那种困在他人评价里的紧绷感。我也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可以逃,但荡阿姨没法逃,或者她甚至不知道要逃。
张丽丽是对应着荡阿姨的另一条线,她软实力过硬,掌握非常多社交货币。她有些势利,但同时很热心,她愿意与荡阿姨交往。
但张丽丽不能说自己的事儿,这些事儿会影响她在这个社交圈子里的形象。比如弟弟是一个精神病人、儿子小时候偷盗长大无所事事、儿媳妇跑了等等。她会嚼别人舌根,却看起来完全无法忍受别人嚼自己舌根。她也是被外界评价困住的人。
陌生人社会也许冷漠、孤独。但缝隙里就有很多让你喘息的空间,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些自由。
而稳固的熟人社会中,舆论环境在这里是一个非常具象的、无声的、又无处不在的东西,像背景音、像围栏、像火、像刺。它不讲逻辑、不分是非,没有什么更现代更普世的价值导向,但它规训这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女性,把女性规训成刻板印象中该有的样子。这里没有自由。
地方财政吃紧,拆迁的脚步也变慢了,城市化终于疲软。我想,她们应该是最后一代“小市民”了,并会始终停留在这个生活状态里。
她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宁静、温馨、富足的这里。大多数时候我也喜欢这里,只在少部分时间,与一帮人说起“荡德性”的某个事迹,然后哄堂大笑个痛快后,稍微感到一丝丝难过。
我想写出这种难过。
本故事由
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
导师指导完成。
6月短故事班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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