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开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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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散的纸片:一群鸽子翻飞,
开始变得比刚才活跃起来。
而在那样的高度,命运
实际上拼不出更完整的东西
臧棣,《与风景无关,仅仅是即景》
怡敏放下手机,看着那几盆月季陷入了沉思,月季花开了,上次假胖子在的时候还是含着苞呢。她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觉得命由我作,福由我求,但是这几年,又慢慢地有些信命了,自己都很自相矛盾。她整个晚上都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都是假胖子的笑脸和俏皮话,他是发光体,嘴贫心热,自己亮也能照着别人亮,让人开心又让人踏实,她不想错过他。可是能怎么办呢?马上飞到上海?自己去了,和年轻貌美的85后站在一起,比较不是更加明明白白吗?再说家里还有个瓜瓜呢。怡敏想给假胖子发条微信,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到处翻了下微信,居然顺手翻到久柯,他的签名档变成了“生于六月四号的笑话”。她看了心里一疼,顿时倍觉凄凉,长叹短嘘了一晚上。
她第二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什么也不说,和假胖子还是和往日一样说话。倒是假胖子自己想起了老同学这一层,去问真胖子,真胖子只好承认自己泄了密。
晚上假胖子给怡敏发信了,“你知道了? ”
“你是说85后美女?嗯。”怡敏回答。
“现在的85后比我想的厉害多了。我都跟她说我在北京有个女朋友。”假胖子赶紧撇清自己。
“其实你也动了心吧。年轻貌美,不然也不会找真胖子商量了。也许你对我只是想完成年轻时候没有实现的一个愿望。”怡敏想自己当初不也是如此嘛,“可是我现在不年轻了,还有个孩子。”
假胖子那边停了好一阵,终于打出了一行字,“的确有这个缘故,但是不正是因为我们从年轻的时候一起走过来,所以有那么多共同的记忆和语言吗?我们每次都能聊得那么开心,透彻。”
“你这么能侃,哪个姑娘和你说不上话?”怡敏刚打出去这句话,就有些后悔,这不是在吃他的干醋吗?这么想着,就撤了这句。
“撤了什么?最讨厌微信的这个功能了。”
怡敏打了个偷笑,不说话了。
“怡敏同学,你给我拿个主意吧。”
“真要我拿主意?”
“真的。”
“那好吧,看在咱们这么多年老同学的份上,你照顾一下我吧。”怡敏心一横,敲了一行字。
假胖子打了一行咧嘴笑的微信表情符合,然后敲了一行字,“嗯,听怡敏同学的,绝不吃里扒外。” 他知道怡敏平素心气高,不轻易说软话。
怡敏笑了。
“说真的,远距离的确对关系有影响。我和肖楠当年就是分开太久了。咱们还是要努力搬到一起。”假胖子又敲了行字。
晚上海婷正在备课,突然灯就灭了,好像整个世界一下子就掉进了黑暗。大龙正在拉小提琴,那琴声也就嘎然而止。她心有忽然有了一丝小小的恐惧,恐惧这不期而至的黑暗,更恐惧突然降临的变故。
“怎么回事?”王厚仁在厨房里大声问。
“是不是忘了交电费?”海婷问陈迪。海婷那天嘱咐陈迪去交电费。
“糟糕!”陈迪一拍脑袋。国内水费、电费都得到不同的银行去买,而且是预付,到时间忘了付费,啪,屋里断电,毫无情面可言。
那时候在美国,一个银行账户足以搞定所有的收入支出。在中国就不同,一个人都有好几个账户,报账用一个,工资用另一个,交水、电、气费再加一个。银行与银行之间并不是畅通无阻,转个钱地址得精确到某支行分行甚至储蓄所。海婷刚回来那阵被这个搞得头大,现在总算是适应了一点。
海婷找来了应急灯。应急灯的样子有些像她小时候家里常用的煤油灯,灯很亮,只是没有煤油灯的气味。她突然又想起了在美国和朋友去野营,晚上营地里点的也是这样亮亮的灯。她有些怀念那些岁月,青春的岁月。她海归这么多年,和国内某些方面还是格格不入,可是美国却是离得更远了,远得像是隔岸观火的两个世界了。
玉泉这个夏天一家公司的实习offer都没有收到,整个暑假她都是浑浑噩噩的。凌飞去硅谷的谷歌实习了,又交了几个新朋友,每天都有新鲜东西在朋友圈分享。她呆在这个繁华又落寞的城市,不远处就是华尔街,那里有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了她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公司。她整天都呆在宿舍里,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她同世界唯一的联系是通过手机,微信和晓岩每周的例行通话,还有凌飞偶尔的问候。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存在这个世上?”她在睡不着觉的黑夜里睁大了眼睛,这么问自己。每一天,她都像掉进了更深的深渊。前面的路,是漫长的黑暗。
到了八月底了,马上又要开学了,而开了学,将是更多的作业,项目和考试,以及更多无法入眠的黑夜,焦虑和压抑。抑郁像是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紧紧地附在她的身上。她什么也不想做,那天她在网上乱逛,碰巧就出来一个美联航的广告。纽约到旧金山,单程只要199美元。
“真便宜。”玉泉暗想,她点了进去,顺着网站的指引,她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票,一张单程票。她像是走进一片怎么也走不出来的玉米地,而那个玉米地的一个出口居然是旧金山,那个她曾经和父母同游的城市。
玉泉是晚上到的旧金山机场。她到了机场,给凌飞打了个电话,心里默默地期待他能接起电话。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他居然没有接。她心意灰冷,直接打了个uber到金门大桥。
夜色深沉,她走上桥头,桥上几乎没什么人,她挑了有自行车道的那一侧, 因为那里能看到太平洋。苍茫茫的太平洋望不到边,她想起小时候学的那篇课文,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但是眼前的太平洋沉静极了,没有一点暴风雨就要来临之前的凌乱。可是,它的每一个漩涡里都隐藏着不安。玉泉抬起头看到高高的金门桥的斜拉索在夜色中还是那么沉静安稳,她忍不住拿了手机照了一张相片,然后分享给家人那个标签,这个标签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晓岩,鸿飞,外婆,外公,还有凌飞。
“这会是我发的最后一张相片吗?”她想到这,突然就流下了泪,她开始哭泣,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她不想死,不想。但是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理由活下去,没有一个人需要她,甚至连爸爸都有另外一个女儿。她心里像是布满了灰烬。
玉溪也是八月底的时候回的加州,南加州。林晚在机场接的她。玉溪上了车,看着窗外的城市和永不停息的405高速。离开不过半年,这个城市居然有一丝陌生。
“你看起来很累。”林晚看了一眼她。
“是吗。”玉溪不置可否。林晚不再说什么。晚上林晚做了玉溪最爱吃的大片牛肉,玉溪只吃了几口,就推到一边。晚上她一个人躺在自己床上发呆。
还是八月初的事了,那天她看到明汇匆匆从他的办公室跑了出去。下午的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一直没来。然后她听到Michael说是明汇的儿子从幼儿园的高低杠上摔下来,把手摔骨折了。
“明汇的儿子?”玉溪的心一惊,她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已经结了婚的人,而且还有个孩子。他的手上没有戴结婚戒指,玉溪一直以为他是单身。他的态度总是让她琢磨不透,有几次,她能觉到他在看着她,可是她回过头,他却突然把眼光转开。她和他,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唯一有些暧昧的就是他微信头像的改变,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玉溪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一定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接下来的日子突然就变得很难熬。她心里沉闷得很,像是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踉踉跄跄,差点站不稳了。她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这段心事,只是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注视着他的办公室,她的眼光还是会不自主地转向他。而他,似乎还是会不经意地注视着她。有几次,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转开眼。她隐隐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但是,他却不是个自由的人,她像是走进了层层的迷雾,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玉溪还在床上胡思乱想,愁肠百转,林晚推门进来了。她给玉溪拿了新洗的被单,“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把你的床单又洗了一遍。”
“妈妈,你们大陆来的人结婚会戴结婚戒指吗?”玉溪突然问林晚。
“有些戴,有些不戴。怎么了?”林晚狐疑地看着玉溪。
“没什么。”玉溪忙闪开眼。
林晚在她的床头坐了下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一个结了婚的人?从大陆来的?”林晚是过来人,何况,她又是何等眼明心锐。
玉溪没想到林晚一下子就猜了个正着,心里直后悔自己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她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就坐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晚突然身子有些发颤,她直直地看着玉溪,“命吗?”
她走出了玉溪的房间,过了好一阵,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好几本日记本。
“这是我从大二的时候开始记的日记。都是为了那个人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爸爸。”她把日记本放在玉溪的桌子上,转身出了玉溪的房间。
玉溪摩挲着这些日记本,有缎面的,有硬板的,里面的纸张都有些发黄了,像是埋在地下一百层的老酒,拿出来,混合了所有过往岁月的清冽,甜蜜,辛酸和苦涩。玉溪忍不住打开日记开始看,林晚是个细心的人,一本本都做了标记。玉溪找到了最开始的那一篇。
“那天上课前他站在教室门前,好像对周围的事物都没有一点察觉,只是静静地抽烟。教学楼的飞檐走瓦嵌了一个极好的背景。秋天的阳光懒懒地照着他,风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烟味。他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欣赏这美景,金灿灿的银杏和绿极了的樟叶,悠闲且自在,竟不知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有些繁杂的字她不太认识,但是不妨碍她看懂里面的意思,她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着,像是喝着一杯杯的时光之酒。
玉溪心里像是有一条蜿蜒的溪流千回百转流过,那一道道的浪花,一次次的撞击在她的眼前重现。那些失意,孤寂,苦痛和短暂的细微的快乐,那些过往的烟云用文字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她心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像是突然就连成一片。遥远的北京的酒店的夜晚,飞机上哭泣的妈妈,背着自己抽烟的妈妈。“原来自己是个私生女。怪不得我的名字叫玉溪。” 她看着看着,泪水不由顺着脸颊滚落。“玉泉?”她突然看到这两个字,原来玉泉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难道命运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然后让她们在二十年后,在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来见证它的存在?玉溪心里一惊,站起身,走进林晚的房间。她的房门是虚掩的,林晚背对着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小衫,头发有些乱,站在窗口,看着外面,手里有一根烟,空气里有一种轻渺的香烟味。
玉溪站在林晚的身后看着她,已是凌晨,天上有一弯月牙儿挂在那,寂寥单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有如洒上了一层清冷的薄荷。林晚像是感觉到什么,她回过头,看着玉溪,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妈妈。”玉溪看着她,心里有些酸,嗓音里有一些哽咽。她极力掩饰住自己,用平静的口气问,“那个玉泉是不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
“是的。” 林晚问,“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就是去年在一个感恩节的聚会上。别人还问我们是不是姐妹。”
“这么巧?”林晚睁大了眼。
“我的名字有一个“玉”字是不是也是特意就她的名字?”
“是。”
“给我一支烟。”玉溪说。
林晚递给她一根烟,玉溪接过她的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一股辛辣涌上来,玉溪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
玉溪不知道,她们说起的玉泉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金门大桥上,痴痴地看着太平洋。
电话响了,是凌飞的,玉泉没有接,还是麻木地看着水面,她想起白先勇那篇《最后的贵族》,那个白俄罗斯的琴师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是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里的水是会流到太平洋的彼岸,然后一直流到京杭大运河,流到她小时候住过的叫玉泉路的那个地方--她的名字就是因此得名。她记得小时候问过妈妈自己名字的来历,妈妈就是这么说的,然后又加了一句,“玉取其珍贵,泉取其水,你五行缺水,所以要有泉有水。”她喜欢这个说法,也一直是喜欢这个名字的,但是如今她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名字,玉溪,玉也是取其珍贵,溪也是取其水吗?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凌飞,玉泉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使劲地一扔,手机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一头栽到太平洋里,没有一点声响。
这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线联系了,现在,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切断了。她觉得她把全部的感情都掏空了,她对世界的热情也随着手机的消失一点点熄灭,而她自己,也像一堆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那英,《默》:
作者开通了个人微信公号 “二湘的六维空间(erxiang6D)",同步推送《狂流》的语音文字版,另有其他小说散文,时评影评。二湘新书《重返2046》上架。感兴趣的可以去Amazon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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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流 第一章 遇见
狂流 第二章 秋天的银杏树
狂流 第三十八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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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流》:时代狂流中的真实人生 | 二湘的六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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