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在马路上。
他走在前面,短发,寸头,两鬓微霜,高大微胖的身形,背微弯,双手背在背后,在后腰的位置相握,埋头往前,估摸着她落得远了,就停下来回头看看,靠边等一等再走。
她落后着几步,不紧不慢,是她惯有的节奏。虽已是中年,仍然是年轻女子般纤瘦的身形,走动间,宽大的衣裙飘飘欲飞,似乎一阵风来就可以把她带走。
他们去看电影。
恋爱的时候,婚姻最初的几年,他们出门是要拉着手的,总是他过来拉她,她的手搁在他的手里,十指不交叉,就那样一只手偎在另一只手心里。不知是哪一年起,他再伸过手来,她会挣脱开去,慢慢他就不拉了,两个并排一起走。再后来,他的步子越来越急,仿佛前面有匹马拉着,或者后面有鞭子追,急赶慢赶,而她有时候要顾着跑前跑后的孩子,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有她自己行路的节奏,他们渐渐就错开了距离。再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他们都在慢下来,仍然一前一后,用他们自己的节奏互相跟着。
这是孩子离开家开始他自己人生的第二年,他们的二人世界,在中断了18年后,突然又降临了,两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周末去爬山,山是很普通的山,不高,但是他的体力不行,他不是那种喜欢用意志抗衡身体的人,往往中途就退了。她喜欢长距离慢跑,很享受在长时间的匀速有氧运动中身体和大脑慢慢打开的感觉,这同样不是他擅长和喜欢的。他爱打麻将,吆三喝五很开心,但是她怕吵,而且也不喜欢他玩通宵……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似乎失去了某种链接,某个契合点,除了孩子,他们似乎已无太多话好说。
还好他们年轻时曾经都是电影迷,很多次周末的约会就是去地下市场淘碟,现在他们把这个爱好重新捡起来,各自留意着自己喜欢的影片的上映时间,周末一起去看。现在他们又养了条狗,一条体型适中的短毛巡回猎犬,热情活泼而友好,这条狗代替了孩子,成为他们新的乐趣所在。他们在早上带着狗一起去跑步,他感到疲惫的时候就停下来,遛着狗玩儿,在回程的某个地方等着她完成预定的跑量一起回家。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动。元旦他们在希斯罗机场候机回家,他说,过几天就是结婚纪念日了哦,上次在国内看中的那款墨镜,我看到这里也有,便宜好多呢,买了吧?她无所谓地说,好啊。眼镜放进包里,她心里波澜不惊。这个牌子的眼镜,她有好几副了,近视镜,墨镜,老花镜,都是它。还有另一个牌子的包,大包小包单肩双背,也都是它,他现在出境也会摸过去店里逛,然后微信通知她,又出了新款哦,要不要买一个?她总是说,无所谓啦,或者——不要啦。她现在的物欲已降到低点,而他不知道,或者他知道,只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取代这一种。
他们的不同,十年前她已看得清楚。她的沉郁安静寡言与他的热情直接信口开河,她的洁癖自律与他的懒散无度,她的缜密严谨与他的行动派作风,如果他是日,她便是夜,如果她是冰,他便是火,这种截然对立的特质曾经让她吃尽了苦头。那时候他是指挥者,而她是执行者,随意的号令和更加随意的结果,都能让她心力交瘁。后来他们很艰难地调整了角色,现在他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各自为阵但又浑成一体,日子有序而平静。
他们现在不大提起他们的第一个十年,也许只是无从提起吧。记忆这种东西,该是取决于特定时间段里大脑皮层的应激反应强度吧?她偶尔提起某某事,而他会说,真的吗?没有吧?我怎么不记得?哦哦,她才想起,那时候他不在呢,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十年,她的大脑皮层最忙碌的那个十年。
那时候他在忙着出差,然后驻外,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可能只有一年。他很投入地工作,回到家一切都正常,白天有临时请的阿姨,晚上有她。他没有给孩子换过一次尿片冲过一次奶粉,但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健康,很可爱,而她安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事。他很少听到抱怨,倒是他的朋友、曾经的情敌偶尔会提醒他,你要多疼疼你老婆哦,你看她瘦成什么样子了。但是他很忙,他看不到,也许他看到了也没办法,不如看不到,或许还曾在心里恼怒朋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偶尔会跟她讲起某某离婚了,老婆嫌他老出差不顾家,某某要调一份不用驻外的岗,不然要辞职了,因为老婆威胁不辞职就离婚。这时候她知道他心里是感激她的,她的理解和包容。她又在经历些什么呢?她后来辞了那份极有前途但加班极多的工作,在一个孤立无援的环境里,她无法兼顾所有,她偶尔做着兼职,专心照顾孩子和家庭,夜深人静时内心的天人交战只有她自己清楚。
后来很多时候她在想,如果前一个十年不是这样聚少离多,而是朝夕相处,如果她不是来自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不希望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如果她不是这样极端的自我强迫和自我压抑,这样具备在外人眼里所谓的坚强和独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这一个十年了,一切也许都会不同。
那会是怎样的不同呢?她不敢去设想,和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或者干脆一个人,十年或二十年,幸福又怎样,艰难又如何,生活没有那么多假设。生活就是生活,日子一天推着一天,也许最初的几年还能清晰记得,那时候敏感纯粹,记忆尚好,边界感清晰,什么对自己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自我”的界定仍然完整,很多时候一开口就是一堆我我我,习惯从“我”出发来判定身边的人和事。渐渐地,你会发现这样会让生活陷入混乱。你若保有完整的我,生活便无法流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天和另一天,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是磕磕绊绊,无法交融的存在,所有冲突和分离几乎都由此而产生,爱情不过是地心引力偶尔调皮的结果。把一条河流引向另一条河流,让它们在同一条河床翻滚、激荡,然后呢,分流还是归一?没有必然的答案。
有多少人是在耗尽青春、激情、勇气,消磨尽了自我的棱角后才走到执手偕老的最后,所谓举案齐眉的婚姻,不过是文学殿堂里供奉的一段极具烟火气的虚拟玫瑰,平静的河面美丽的幻象之下,谁又不是沙砾遍地千疮百孔?这样的一段路,也许很长,也许更长,等你走过了,终于有勇气驻身回望,你会发现,时间真的不过只是一些模糊的数字。你经历过的人和事早已浸入你的身体和大脑,浸入你每一个眼神每一段言笑晏晏,如同路边那些早已风化的路础,或许你没有曾经臆想憧憬中的充实丰盈,但你终究是成为你自己。
婚姻二十年,有好多次,当她忍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会追问自己,究竟在最初是什么打动了自己,让自己在众多的追求者中选了他?但她什么都想不起,她只记得他那张孩子气的脸,是跟她自己的父亲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但是,所有的婚姻,真的又是多么的相似,这时候,她会在心里推开命运那双拨弄人的大手,对它说,你歇歇吧,让我自己来。
就是这样。■
摘自 微信公众号“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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