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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姑姥姥这一脉岂不是没有人了?“我惊呼出口。对面的母亲慢慢地叹了一口气:“是没有人了”。我不禁失神,静静地回想着,刚刚母亲为我讲述的小姑姥姥的一生。那个年代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啊,真是一个传奇。
小姑姥姥是外公的妹妹,外公是1931年人,大致可以推断小姑姥姥是30年代出生的。外公祖上是教书先生和郎中,在村子里也算有文化有地位的人,温饱顾得住,小康也算得上。到了外公父亲这一辈,有三个兄弟,外公父亲年纪最小,分家时继承了许多医书,母亲小的时候还在家里的顶棚上见过这些书。只是外公父亲不爱做郎中,只爱游手好闲,且嗜好“福寿膏”。诸位皆知,沾上鸦片,那金山银山也要败光的,及至外公长到七八岁,家里便连吃饭也顾不上了。
大姑姥姥(外公姐姐)大约在这个时候出嫁,不过十四五岁,嫁给一个五十四五岁的黄员外做续弦,给她父亲换回来了一年半载的福寿膏钱。外公自此再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两年后,外公的妹妹就是我这位小姑姥姥也面临了同样的命运。时年十四岁的小姑姥姥凤冠霞帔告别母亲和哥哥,被抬上花轿,嫁到大河那边的张家。当时交通不发达,大河那边距离外公家大约50里地,这绝对超过了常人的接受范围。外公的母亲几度崩溃,泪流满面地指责自己的丈夫:“为了你那口,你将我的大女儿卖给了五十岁的老头,如今又把二女儿卖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了。”
小姑姥姥到了张家,吹吹打打,过火盆,拜天地,好不热闹。待到晚上,入了洞房才发现新郎竟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张小新郎还留着清朝时候的长辫子,戴着圆圆的帽子,身穿绸缎的长衫,活脱脱的金贵小少爷。张小新郎并不难相处,一宿安稳,第二日拜见公婆家人,小姑姥姥才知道,整个张家都是这种晚清特色:女人皆着对襟上衣,没脚襦裙,男人都留着长辫子,穿长衫。除了公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嫂嫂,不过哥嫂看起来都是正常年纪了,不似张小新郎。
小姑姥姥应是颇得公婆家人的欢心,因为几个月后,自己娘家有庙会,她竟也被允准回来赶会。多久不见的姐妹们一起来了,大家混闹一阵,约莫大戏要开唱,便打水梳洗,准备出门。小姑姥姥因头发散了,就顺手将头上的银钗子放在桌上,挽好发髻再戴,谁知就这一晃神的功夫,银钗就不见了,原因也是显而易见,八成是刚刚进来的父亲顺走了银钗去换了大烟,小姑姥姥气得咬牙切齿,隔墙叔伯家的堂妹安慰半天才算作罢。
而后约有十年都不见小姑姥姥回来,大家只想着是她恨极了自己亲爹将她卖做童养媳,还在众人面前窃取女儿的首饰。却不知小姑姥姥已经历经生死,再次远嫁。
是到远处赶庙会的一个乡亲给外公带来的消息,说见着他那个妹子在某某集市上贩布。原来当日小姑姥姥回去没几个月,婆家便遭遇了土匪抢劫。小姑姥姥告诉他说,当时半夜一群人冲进来,提刀杀人,哄抢财物,她醒来时看到外边火光四起,屋子里已是烟雾满布,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伸手推了推张小新郎,小孩子一动也没动,已经不成了,小手下面盖着一个翠玉扳指,小姑姥姥取了扳指,就赤身裸体地逃了出去。这扳指应该就是小姑姥姥后来贩布的本钱了。待到天苍苍亮,遇见邻村的一个老大爷,才得了一件衣服遮羞保暖。那年代正是乱世,强盗土匪常见,自然无人管理这桩人祸案件。小姑姥姥婆家被洗劫一空,只有二嫂嫂和她幸免于难,二嫂嫂就是介绍小姑姥姥再嫁的人。
那乡亲也是奇怪,既然你遭难,为何不回来呢?好歹你哥哥还惦记着你。“回来?你不晓得那一群强盗都是谁吧?就是我家隔墙的叔伯一家带的人,我跑出去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小姑姥姥恨声说道:“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再踏进那边的土地一步了。”
外公分析这件事情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小姑姥姥的说法应该是真的,因为自己的父亲拿了妹妹的头饰去换大烟,也炫耀了女儿嫁了个富户,头饰都是纯银的,可不是铁皮做的。那一群来和小姑姥姥闹腾的姐妹,也对当日用来洗脸的胰子啧啧称奇。那时候洗衣服,洗头发也不过是树上的皂角,何曾见过这么高档的物事。大概财有露白,引来贪念,才有那一场祸事。
那家叔伯并未受到什么惩处,他们指天赌咒,否认得清楚。外公不辞辛苦,徒步去了妹妹的新家,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不想再失去一个妹妹,哪怕就是去看看她也好。小姑姥姥的新丈夫是个贩烟的(并非罂粟,乃是烟叶),对小姑姥姥极好。一次小姑姥姥丢了一匹布,心疼哭泣。他便柔柔地劝说:“莫要哭了,明日我去一趟烟局,钱不就回来了。”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孩子。直到几年之后,遍地饥荒,有一个陕西的寡妇带着4个男孩来讨饭,到底靠着贩布贩烟还有积蓄,他们邀请了母子,摆上了食物,孩子们看着摆在面前的饼,直流口水。那母亲看见了,就说我家孩子多,也养不活,你们要是愿意,不如挑一个要了吧,以后老了也有个端茶递水的人。小姑姥姥看着并排坐的四个男孩,老大阴阴郁郁,老二扬言“留下我,我就杀人“,老三一脸不愿。于是拿一毛巾挂在了笑嘻嘻的老四脖子上:“我就要小四吧,多讨喜。”于是老四以一篮子面饼的代价留在了小姑姥姥的家。
或许到这里,故事应该圆满结束。
然而这位小四,与我舅舅、母亲同辈,却在20年前就过世了。他继承了养父母经商的天分,未入学堂,账目却算得极清(我小姑姥姥和她第二任丈夫也是如此,而且两人的算账方式还是不一样的)。他很小年纪就出去贩大米了,贩米期间,为了节省时间,早上出门前,吃六大瓷碗的米饭,带一瓶水出门,至此到晚上回家之前就不再吃任何东西了。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奇怪的生活方式使他得了病,当时郎中宣布,他活不过半年了。那时,我小姑姥姥夫妇已经过世,他跑至外公面前哭泣:“舅舅啊,你救救我吧,我还没有孩子,就没得活了。”外公因为妹妹的缘故,极为心疼这位非亲生的外甥,竟还真为他找到了偏方(前文已说,外公是郎中世家)。只是这偏方有个忌讳,就是不能吃肉(我猜测是不是肝脏疾病)。小四安安稳稳地活了6年,还是没有孩子。更不好的是,他实在忍受不了没有油水的日子了,他想要吃肉,哪怕是要付上生命的代价。
结果,如预期的一般,没有发生奇迹。于是,我小姑姥姥一脉,至此,便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