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孟武先生在他的回忆录《学生时代》里提到小学语文教学，其中有一课是关于鸭子的，“羽毛滑泽，逐水为戏，自以为乐”几句，而课后的问题是“鸭何以自以为乐”。当时全班同学都答“逐水为戏”，只有个别同学回答“羽毛滑泽”，而老师认为“羽毛滑泽”是对的，于是众皆哗然。
萨先生虽然不过是记趣，而我作为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就自然动了研究的念头。觉得语言之中所蕴含的东西其实很多，真的有推敲的必要。这一句话，如果按照现代汉语的表述，是需要加入关联词的，可以这样理解：
（1）（鸭子因为）羽毛滑泽，逐水为戏，（所以）自以为乐。
也可以理解为：
（2）（鸭子）羽毛滑泽；（因为）逐水为戏，（所以）自以为乐。
其实也可以理解为：
（3）（鸭子因为）羽毛滑泽，（所以）（当）逐水为戏（的时候），（就）自以为乐。
大多数学生的理解是取（2）的意思。但是实际上，这个答案真的是有问题，原因是，作为一个句子，其中每一个分句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而（2）实际上变成了两个意思，一个是讲鸭子的羽毛润泽光滑，一个是讲天天逐水为戏，自得其乐。但是，如果是这样的意思，我们不禁要问，作者要写前一句干什么呢？分句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所以，大多数语文老师一定认为答案应该是“羽毛滑泽，逐水为戏”，因为有着光滑润泽的羽毛，可以逐水为戏，所以鸭子自得其乐。
但是萨孟武先生的老师为什么说是（3）呢？当然也是有道理的。因为问题问的是“鸭何以自以为乐”？这句话很麻烦，因为“何以”的解释有很多，“以为”的意思也有很多。“何以”既可以解释为“凭什么”，也可以解释为“因什么”；“以为”可以解释为“认为”，也可以解释为“认为（某事或某物）是……”。这是由文言的多义性造成的。小孩子们纷纷回答“逐水为戏”，是用的“因什么”的意思和“认为”的意思。想想看，小孩子多么喜欢玩耍，想想鸭子为什么觉得快乐，还不是能够整天玩吗？
然而，老师的想法就不同了，因为他是一个学究，学究就是要字字落实的，所以他发现“自以为乐”中的“以为”，就是“以（之）为”的意思，所以“自以为乐”的意思就应该是“自己觉得逐水为戏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好了，问题问的是：
“何以”+“自以为乐”。
如果替换为老师翻译好的内容，就会发现，这个问题问的其实是：
“何以”+“自己觉得逐水为戏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凭什么自己觉得逐水为戏是件快乐的事情呢”。那么答案当然是“羽毛滑泽”，因为光滑、润泽，在水里游走既没有阻涩之感，又有浮力，再加上保暖，岂不是开心的事情吗？
有人会说，这么一个小事情犯得着穷根究底地去搞清楚吗？其实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想说的是，不仅诗无达诂，其实“言”也可能是“无达诂”。你看，上面那个例子，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想法，老学究有老学究的想法，都没有错。不过，老学究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小孩子，小孩子就不乐意了，所以老学究喋喋叨叨地解释，萨孟武先生终于也“已经忘记了”。
常常见到有人固执一端，甚至因此而不惜与周围的人交恶，对于这样的人，我一概是原谅的，因为能够有所执着，还是赤诚的人，不容易；更重要的是，我总是觉得他们的执着是因为学问不够，所以不知通达，既然没有达到通达的境界，自然就不能强人所难的。但是这个例子里面的情形，让我有些迷茫，因为小孩子的解释也是大路货的解释，并没有什么奥义在其中，为什么老先生就不能够理解呢？这里面根本没有学问大小深浅的问题在啊？
其实，根本的问题还是立场不同的缘故，如果老先生站到小孩子的立场上去看问题的时候，就会知道小孩子的想法也未必没有道理的了。但是，在教育里面，老先生常常觉得自己是先知先觉，定知定觉者，所以非我同道，即为异端的现象确是常常发生的，这个背后的问题如果不是学问不够，那就是心态和观念的问题了。
由这件小事情而反思自己的教育，这种以己度人，一意孤行的事情是不是也有呢？更何况，如果一个老师，一所学校，一种教育，常常这样一意孤行，不替小孩子考虑，长此以往，小孩子也就失去了表达自己的意愿，，反觉得没有了标准答案，自己就不会思考了，最终变成了小奴才这就是大事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