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是转学生,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我很悲哀,为开始慢慢减少的体育课和美术课而感到悲哀。
十九岁的时候,我从一本小说里读到:“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我立刻想起那时的自己,悲哀更甚。
小马的到来,是往沉静如湖面的小学四年级生的生活里投掷了一颗小石子。
首先,小马和许多小说里美化的转学生有些许相似之处:衣衫整洁、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流利程度相比于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年级那位女老师的普通话水平已经算是南方小城里数一数二的了——当然,七年后我到了北京才知道,南方人自以为很标准的普通话,在北方人耳中不过尔尔。
但不可否认,小马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衣冠楚楚的漂亮孩子。
第二,他太漂亮了。作为一个男孩,他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第三,他的落落大方也和周围格格不入。他的座位和我隔了一个过道,下课时他主动和我打招呼:“你好!”我突然涨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回应。
后来回忆起来,大概是对落在身上的礼数感到不知所措:谁会冲一个孩子说你好呢?大人之间才说“你好”。我显然是对如何回复这种礼节缺乏训练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有脸红。
总之,小马来到我们班的当天就引起了一阵讨论。
“他讲话真奇怪!”
“他好像是广州来的。”
“怎么会这么娘呢?”
我是第一次听到“娘”这个形容词。周围的很多同学也是。但是我们很快就对它的用法熟稔于心,应用自如。直觉知道它用于形容漂亮的男孩,没有人教,但我们默认了撒野的、调皮的、脏乱的男孩才是正常的男孩,干净漂亮的男孩,自然是“娘”了。
很快,“娘炮”的称呼传遍了年级。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此有所觉察的呢?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想起小马,就会反复推敲这个问题。
一开始,小马对此毫无反应,依旧衣冠整洁、神采奕奕。每天同我说“你好”,问我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不过,他的成绩有点差——这一点相当于一个致命伤了。
这个小城的小学里,评价体系主要有两个维度:第一是成绩,第二个,跟老师有关。比如坐第一排的以把女生弄哭为最大目标的陈同学,次次倒数却年年三好生,和老师偏爱他有关。至于老师为什么偏爱他?据说,又和他当县长的父亲有关。
也许你会说,这个因素不是所谓的“拼爹”吗?主要原因还是“爹”而不在“老师”。
这么想你就错啦:假如你没有一个当县长的爸爸,成绩又不好,该怎么办呢?
女老师给出了一个答案。她在教我们的第一节课就在黑板上写下她家的地址,“有事可以让你们爸爸妈妈来找老师。”
于是,事情就简单多了。传闻成绩不好的孩子家长有时会拎着大包小包出入女老师家中。
“成绩有点差”的小马虽然家境优渥,但是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广州经商——看来,无法满足“爸爸是县长”的条件了。找不找老师,这个我同样并不清楚。但小马的座位很快被频繁调整:从中间慢慢往后过渡。
小马的处境并不乐观。座位往后调之后,他上课总是要把脖子伸得老长。不过,他仍然经常遗漏重要的课堂信息,比如作业。所以,他放学后越来越经常找我问作业。
小马找我问作业,大概不仅仅是因为座位太靠后了。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他太孤单了。
转学生总是被孤立的那个。
小说里不厌其烦地将转学生们描述成如有神助、品学兼优的王子公主,小马更像幸存者偏差的例外。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训斥算是其次,更可怕的是陈同学和他的小弟们总是喜欢捉弄小马。他们从“娘炮”衍生出了许多外号。
有时我能回想起小马的眼中有泪水。我几乎是小马唯一的朋友。
长大后的小马和我再次相遇,他说,我几乎是当时唯一一个不嘲笑他的人。
“你知道吗?”燕子说,“小马是同性恋!”
孩子群里总会有出挑的女生成为女孩子里的孩子王,燕子便是如此。燕子长得很漂亮,圆脸、大眼睛、长睫毛。据说画画不错,从幼儿园开始便深受老师们喜爱,也成为女孩中的权威。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其他人的惊呼。
“什么是同性恋?”有人问。
“男生喜欢男生!”
“真恶心!”
“难怪他这么娘……”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并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
成年人总觉得小学生什么都不懂,但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懂一点。但是往往懂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四年级的课桌底下已经是可能出现情书的年纪,课桌上往往刻满了XX喜欢XX。
但是,大部分时间里,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女生和男生多说一句话,会被嘲笑“你是不是喜欢他?”女生往往脸红跑开,开始说那个男生的坏话,喜欢,仿佛是一件很丑恶的东西。
女生喜欢男生,是丑恶的东西吗?
如果是的话,男生喜欢男生,为什么是丑恶不堪的呢?
难道,问题出在喜欢吗?
四年级的我,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
四年级的冬天,小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
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不要以为孩子的世界只有天真无邪与善良。小孩作起恶来,能让人感叹“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你只消想想火车硬卧走廊的那群孩子们就好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时隔多年,小马也没有告诉我。
有时我想,早熟是一件有好有坏的事情。它让你提前适应孤独,而孤独是人生的常态。越早认识这个本质,就越少失望。
燕子的母亲和我母亲相识,有时我母亲也会当着我的面,对燕子母亲流露出欣羡的口气,“我这孩子太内向,每天只知道看课外书。不像你们家燕子,又机灵又外向,多招人疼啊!”
旋即,又不放心地交代几句,“让你们家燕子多带我们家孩子玩玩吧!”
我便有点儿不自然的感觉。一种影影绰绰的屈辱从心里慢慢涌上来,像疯长的藤蔓一样遍及全身的血管。因此,我没说什么,但脸迅速红了。我母亲抢先解释道,“这孩子,容易害羞。”
实际上,小城很小。我母亲和大多数同学的母亲相识。在她眼里,我永远是孩子里最内向的那一个,她热衷于“交待”我童年期的同学们:不能“欺负”她、要“带她玩”……
往往在母亲的“交待”之后的第二天,燕子这样的团体便会主动找我玩。
小马也尝试过“和他们一起玩”。
他用普通话问王同学:“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玩?”
王同学斜着眼:“不行,你是个娘炮。男生不和娘炮一起玩。”
王同学的小弟们咯咯咯咯地笑出来,像一阵阵猪叫。
他问燕子,“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玩?”
燕子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就当捉人的那个吧!”
小学生总有捉人的游戏,往往通过“黑白配”或者石头剪刀布来分配“捉人的”和“逃跑的”角色。逃跑的人多,占据了整个游戏的上风。而捉人的往往只有一个,如果不够机灵或者跑得不够快,便容易成为气急败坏的败方。所以,大家都对“捉人的”的角色避之不及。
燕子是游戏团体里的首领,她自然拥有凌驾于公平分配规则的权力。小马加入了我们的游戏,成了经常性的“捉人的”。
很快,我和燕子们就发现了彼此的无趣。她们发现我不善于记忆游戏规则,频频出错。和年级里最受欢迎的团体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抑或是“老狼老狼几点钟”的游戏,于我而言,吸引力并不如“看课外书”,或者和小马聊聊天。
母亲意识到这点,大概仍是和燕子母亲闲聊时得知的。
晚饭桌上,她质问我:“为什么不和燕子一起玩?燕子说你不喜欢和她们玩,你为什么不喜欢?”
实质上,我是无法回答母亲的问题的。
正如前面说的,当时我对“喜欢”与否的问题,总是难以找到答案。
那天的晚餐,有一道枸杞老鸭汤。我很喜欢枸杞的味道,带着甜却又不过分甜,和当归的微苦搭配,曼妙无比。即便如此,我仍然不喜欢母亲对我说“喜欢你就把这些全都喝光”——高浓度的关爱其实让我整个童年都处于消化不良之中。
我和小马的友谊仍然平静如水。如果不是有一天发生了难以遏制的变化,再也无法回头,我想,也许还会平静地持续下去。
四年级的冬天,已经是快到寒假了。空气变得潮湿而寒冷,学校开始分发新的校服外套。
课间里,燕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母亲大概又和燕子妈妈“交代”过了。
“今天我们要玩老鹰捉小鸡,”燕子高抬着下巴,“你想玩吗?我们缺一个捉人的。”
我疑惑:“小马呢?”
“小马是娘炮,我们不和他玩,”和燕子要好的几个女生的声音已经变得尖细,“听说,他是个同性恋!你也别和他玩了,否则我们不会再跟你玩的。你和他玩,是不是喜欢他?”
她们笑着起哄起来。她们中有的人已经来月经了,有的人胸脯已经慢慢鼓起来。发育中的尖细的声音实在难听极了。
我的脑门冒出汗来。
那天放学后,小马又来到我家门口问作业。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想问问他,“你知道同性恋是什么吗?”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问。
“以后,不要来找我问作业了。作业在黑板上都有写,记得抄下来。”
我的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小马再也不来找我了。后来,小马再次转学了,大概和他的商人父亲去了大城市。
■本文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
■编辑:龚晗倩
■插画:刘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