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小凡
(三明治每日书作者)
我把电脑和马尔克斯的书都留在了旅舍,只带了手机和日用品就轻装上阵,坐上了从丹东出发的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
去平壤之前我在各种游记里读到,在朝鲜,与普通民众的交谈是禁止的,会受到导游以及其他安全人员的“监视”。可没想到从丹东到平壤的国际列车上,车厢里一半坐了中国人,一半坐了朝鲜人,座位号是乱排的,没有区分国家,朝中人民在同一个卧铺的下铺里,面对面正对着坐着,大眼瞪小眼,一起颠簸,颇有种“世界大同”之感。
其实在这节国际车厢里想要辨别朝鲜人很容易,只要看到左胸上别着金日成或者金正日头像的红色胸章,那就必是朝鲜人无疑了。“一九七二年,金日成六十大寿,在朝鲜文化中,六十是人生中一个重大的时刻,劳动党开始分发金日成像章。不久之后,全民都被要求将这种像章佩戴与左胸,略高于心脏的位置。”芭芭拉·德米克在采访了超过100名“脱北者”后,在《我们最幸福》这本书里这样记录道。在朝鲜,领袖头像胸章只由朝鲜人民所在单位统一配发,并不放在市场上自由出售,所以外国人并不能将其作为纪念品购买。
分辨朝鲜人的另一项特征“身形消瘦,面有菜色”,在这节车厢上则并不适用。
在朝鲜,大部分的普通民众并没有机会出国,只有少量的公派机会把朝鲜人带到“社会主义友好国家”——中国或者俄罗斯,他们在中国学习或者经商。我们在这节列车上能够看到的,拿着朝鲜护照出国的朝鲜人,都是朝鲜少有的“特层阶级”。在中国居住已久,物质生活丰富,车上不少朝鲜人也吃成了“肥头大耳,红光满面”,顶着一个凸起的大啤酒肚,为这个国家又增添了几个胖子。
在车厢坐定后,我注意到我所在的卧铺座位的隔壁有一位皮肤白皙,身材匀称的朝鲜“欧巴”,他穿着耐克灰黑相间的Polo衫,黑色的休闲裤,脚上踏着耐克的黑色板鞋,戴着欧米伽的金色手表,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经济和社会条件优越的中产阶级气质。
一开始我并不能确定他是朝鲜人,一是因为他皮肤太好,脸上甚至有些红润,更像是韩剧里走出来的“长腿欧巴”,笑容迷人,身后一群迷妹,而不应该出现在这节略显逼仄,拥挤的车厢里,和另外五个人窘迫地挤坐在下铺的床上;二是因为他的胸前没有红色的领袖像章,可能这也让他看起来亲切,平和,更像一个“人”,而不是党和国家的机器。
我用中文问他,你是朝鲜人吗?他用还不太熟练的中文回答,是的。“你住在平壤?”我又问。“不,我住在北京”,他底气十足地回答到。
朝鲜“欧巴”说自己为朝鲜商社工作,现在常驻北京,“我是做贸易的”,他这么介绍自己。
在美国国会研究所的报告中,像朝鲜“欧巴”这种“从事贸易者”已成为朝鲜社会的新贵,位列朝鲜社会五个阶层的第二阶层,他们能接触到国际资本,尤其是有机会获得硬通货外汇——美元,还因为能够出国,可以像中国人一样赶时髦用苹果手机,穿耐克阿迪,买进口名牌包包。
事实上,朝鲜“欧巴”身上的一切在这个国家都尚属稀缺品。位于朝鲜金字塔社会顶层的则是朝鲜劳动党的军人和干部,他们在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都享有特权,是现有社会和经济体制的强烈维护者。
朝鲜“欧巴”刚来北京一个月,住在大兴区。我问他在北京周末做什么,他说因为刚到,没什么朋友,汉语也不太好,所以没什么娱乐活动。他问我平时住在哪里,我说我最近经常在朝阳活动,他说哦,我知道朝阳,我经常去望京吃饭。
我听了有些尴尬,干笑了一下。望京是北京众所周知的韩国人的聚集地,那里的韩国餐厅十分正宗。虽然朝韩两国政治上相互敌对,互不来往,但看来朝鲜族共同的饮食习惯还是将朝韩两国人民,天南地北共同聚集在了北京望京的烤肉店里.....
在朝鲜“欧巴”的暗示下,我们交换了微信号,他还用他的苹果6s在通讯录里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等我从朝鲜回到北京给你打电话,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填写入境卡的时候我偷瞄了一眼朝鲜“欧巴”的卡片,他出生于1982年,比我大十岁,但是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27、8岁的年纪,身上有一股男孩和男人之间,乳气与成熟的混合气味,无论是在朝鲜人的审美里,还是在中国人的审美里都是绝对的帅哥。被这样的帅哥要电话,我自然也是有些“心动”,说好了等他这次在平壤出差结束回来联系。
“你结婚了吗?”火车快到达平壤站了,我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向“欧巴”抛出了这个问题。
“嗯,结婚了。”
“有小孩了吗?”
“有了,三岁,是个儿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心里想。
在朝鲜商社工作,被外派出国的朝鲜人的条件是必须结婚生子,且把妻子孩子留在朝鲜国内,因为朝鲜政府很清楚,一旦他们出国,看到“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无尽生机”,没有人会愿意再回来一穷二白的朝鲜。而如果你就此“叛逃”,成为“脱北者”,那么你的家人就会被送到劳动营里,从此“消失”,或者被直接枪决。
所以大部分朝鲜人在派遣任期结束后还是会继续回到祖国,重新开始生活,但是他们的“思想已经不再单纯”,会对朝鲜现行的体制存在质疑。不过这都是后话,对于这位朝鲜“欧巴”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享受现在的“自由空气”,哪怕是带PM2.5的。
朝鲜“欧巴”毕业的平壤外国语大学是平壤最好的几所大学之一,他曾在英文系学习。平壤外国语大学作为朝鲜外国语学习的最高学府,下设五个学系,有英文系,俄语系,中文系和日文系,以及其他民族语学系(法语、德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等)。
就朝鲜旅游市场的实用程度来说,中文系绝对是最受欢迎的。由于朝鲜旅游全世界范围内只针对中国境内的丹东和延吉口岸开放,且只有从丹东才有进平壤的路线,来朝的游客中90%以上都是中国人。平壤外国语大学、平壤旅游大学都是朝鲜出导游的地方。
火车到达平壤后,在车站前来迎接我们的金导(小金)就是平壤外国语大学中文系2015届的毕业生。
金导穿一身黄色小西服,左胸佩戴金日成像章,头发高高束起,脚踏细跟高跟鞋,身材苗条,婀娜多姿,说起中文来字正腔圆,发音清晰,条理清楚,听她说话有时候会错以为她是朝鲜族的中国人,只是长相与汉人不同。
金导与我同岁,可不知是因为她穿着黄色西装的原因,还是因为她胸口的大红色像章,或是因为她说中文,虽然长了一张年轻的面孔,却总让人觉得旧式,一出口说的就是“我们敬爱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是21世纪的太阳”类似的话,和她之间不觉隔了一层距离。
同样是导游,或许是因为说英语的缘故,Kim就让人觉得更加亲近。相比于“根正苗红”的金导,她穿得更有OL风,也更加显得成熟,有魅力。蓝色涤纶衫,黑色短裙,黑色丝袜,配上黑色高跟鞋,纤纤细腰,轻轻一系,颇有几分异国韵味,换句话说显得不那么“朝鲜”。
Kim也是金的意思,金是朝鲜四大姓之一,在朝鲜四天见过十几位导游,大概姓金的就占了一半,到后来光叫金导都很难区分。Kim有一个英文名叫Liliana,但我更偏爱叫她Kim。Kim的嗓音很好听,说起英文来细声细语,十分悦耳,讲解的时候不时捋一下头发,更添了几分朝鲜女人妩媚、阴柔的魅力。
平壤外国语大学英文系毕业的她,是专门给我们团里的芬兰游客做英文讲解的。
Kim在大学时,在BBC和VOA广播的浸染下成长,再加上她身上的异域风情,我自然而然地觉得她没有金导那么严肃,和她聊起朝鲜政治经济问题来也轻松得多。况且不知道为什么,用英文发问也令我抛出的问题显得没那么尖锐和沉重。
我问她对朝鲜的经济怎么看,Kim“避重就轻”地回答说,“Although we are not that developed in economics compared to China or America, but we are politically and militarily powerful in the world. (虽然我们在经济上没有中国或美国发达,但是我们在政治和军事上十分强大,位于世界前列)”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And I'm really proud of my country.(我为我的国家感到非常自豪)”,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然而“经济强大”的朝鲜在1994年到1998年期间经济体系全面崩溃,大饥荒期间,全国活活饿死三百万人甚至更多,那个年代离现在尚不遥远,我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没几年。而在消息近乎全面封锁的朝鲜,我们连如今朝鲜普通民众是否能吃饱饭都不清楚。
我们7月5号到的朝鲜,在前一天,朝鲜方面刚发射了一枚洲际弹道导弹“火星-14”,并试验发射成功,“金正恩同志”在现场观看了导弹的发射。报道说,“朝鲜作为拥有核武器和可以打击世界任何地区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核强国,从根本上终止了美国的核战争威胁恐吓,今后,朝鲜将惇笃地守护朝鲜半岛以及区域内的和平稳定。”
我问Kim,你怎么看待朝鲜拥核的事情,Kim说“We develop the nuclear weapon not for attacking any particular countries, just for self-protection(我们发展核武器不是为了攻击别的国家,只是为了自我保护)” “Self-protection”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
在从平壤去妙香山的路上,另一位中文导游赵导也用中文说了类似的话,相当于把Kim的英文用中文的思维比较直白地又翻译了一遍,“我们朝鲜人民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没有关系,但是我们要让我们的国家有尊严,我们的国家在美国帝国主义的制裁和封锁下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尊严了,我们必须发展军事力量,才能让国家过得有尊严。”
在她铿锵有力地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在朝鲜乡间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被颠得摇头晃脑,昏昏欲睡。她的声音如此遥远,我恍惚间觉得好像做了一个梦。
虽然和朝鲜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孩聊军事武装和核武器这样的问题有些残忍,但事实上在这个国家,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可以交流的对象。任何和普通民众的交谈都是禁止的,我们了解这个封闭国家的窗口只有这些熟练掌握外语的导游。
在朝鲜四天,总共轮番上阵,走马观花见过了他们旅行社十几位导游,每天我们的大巴车上都会成对地出现新的面孔,到最后我记导游名字记到面瘫。
《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在《我们最幸福》的开篇这样写道“如果看一下远东地区夜间的卫星照片,你会发现有一大片的地区很奇怪的没有亮光。这片处于黑暗的地区就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所在。
事实上在朝鲜,就算你是一个人独自来旅游,都要有两个导游共同陪同,并不是因为外宾“待遇高”,一来是朝鲜的“思想警察”为了避免“外国势力”思想渗透,让导游之间互相监督,避免同伴受到“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腐朽”。同时这也便于他们共同“监视”你,“不可以对军人拍照,平壤以外的地方不能拍照,晚上不可以出酒店,不能与当地人搭讪”,这些对到朝游客实行的禁令两个人在一起执行也会更有效。
旅行社为了方便晚上继续“监视”游客,防止我们“逃跑”,会在两个酒店都各派两名导游“看守”,负责夜间“监视”我们的是新来的导游,一个姓赵,一个姓姜,被我们分别称为赵导和小姜。
一天在房间短暂休整后,我决定出门到酒店的花园里散个步,毕竟当晚的烧烤太丰富,我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独自走出酒店大厅的时候,看到赵导和小姜都还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连同其他几个朝鲜导游一起,不知在讨论些什么。赵导首先发觉我要离开酒店,一脸困惑地朝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向她解释我“想在门口散个步”。
朝鲜的夏天很舒服,我大步向花园里走去。发现一片寂静的花园里竟然有灯光,走近一看,小道两旁有几个摊位,用线在树上缠绕了几个小灯泡来照明。不是说朝鲜晚上8点以后就停电,人们只有闷头睡觉的份吗,怎么还会有夜生活?我先是疑惑,然后再看了看在花园里走着的人……然后一下明白了,这是专门为中国游客准备的,带有中国特色的“夜市”。
路过第一个摊位,白色帐篷支起的棚子中央有一个小电磁锅在滋滋地煮着东西,我好奇凑近一看,想知道里面煮的是什么朝鲜特色食物,白衣女子很体贴地掀起了锅盖,锅里分两层,上层是一根“营养不良”的黄色玉米,下层煮着四颗白煮蛋。我努着嘴尴尬地笑了笑,走开了。
再往花园深处走,突然听到右手边有人对我用中文说了声“你好”,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高大的朝鲜女孩站在比“玉米鸡蛋摊”略大的白色摊位里对我微笑。看到了他们摊位上的烤架,没有像中国的烧烤摊那样看到琳琅满目。女孩正对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的饮品也因为少而显得凄凉,三层的橱窗里只有一瓶百威,一瓶大同江,一罐从中国进口的雪碧,饮料罐上用中文两个大字写的“雪碧”,此刻显得非常魔幻,还有一瓶我不知道牌子的洋酒。烤架上的炭火烧得也都快灭了,并没有人来光顾这家的生意。
女孩的中文是自学的,只会简单的交流,也许是没有生意无聊的缘故,她饶有兴趣地和我聊起天来。“你多大了”、“你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后来和朝鲜人聊天聊得多了,发现他们提的问题大多大同小异,因为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我们之间能聊的只有无伤大雅的个人问题。
“烧烤摊女孩“是我除了在火车上遇到的朝鲜“欧巴”外,第一次有机会和朝鲜普通民众交流(政府派来的导游不算在内)。本来以为对他们来说,和外国人交谈也是明厉禁止的,“后果自负”。女孩说他们摊位属于酒店,她从晚上6点工作到12点,晚上就留在酒店休息,第二天再下班回家。
“烧烤摊女孩”给我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即使处于人们眼中贫穷落后的朝鲜,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依旧不变,手机里的照片大多是她的自拍。她长得很好看,鹅蛋脸型,个子高挑,皮肤白皙,但手机的像素不太好,又没有自拍神器的辅助,照出来的照片失焦且模糊不清,是现在社会少有的“照片比本人丑”的自拍。让我想起了十年前我上高中时,第一部手机里的照片,也是这么自带超现实主义魔幻风格。
这里没有苹果,没有三星,也没有华为,只有朝鲜自产的阿里郎牌手机,机型像十年前我上高中的时候流行的诺基亚、摩托罗拉,可以打电话,发短信,拍照,还能玩点贪吃蛇类的小游戏,但是现在智能手机流行的APP一概没有。
但无论如何,在朝鲜,“烧烤摊女孩”已算幸运,这个人口2300万的国家里,只拥有共100万的移动电话,而她的手机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烧烤摊女孩”的中文全凭自学,得一字一句地发音,交流起来有些困难,我们一起站了快二十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是彼此沉默着然后想努力寻找新的话题。犯了尴尬症的我,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想抽一根,解解闷。
拿出打火机点烟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带的是朋友从机场免税店买来的韩国香烟。“这个烟是韩国的”我用中文对女孩说,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关于韩国的话题我们还没有涉及到。
“韩国?”女孩一脸困惑地表情看着我,表示对这个名字毫不知情。我只能从韩国的地理位置开始描述,“一个在朝鲜南边的国家,也说朝鲜语的”,“啊南朝鲜”,女孩终于反应了过来。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虽然国际上都称这个世界上第十三大经济体为韩国,但是一奶同胞的朝鲜人并不承认这个名字,他们“亲切地”称呼隔壁为“南朝鲜傀儡政权”。韩国人同样也不承认朝鲜,他们称自己为南韩,叫对方“北韩”。一个国家,同一族人,在被迫分裂后,因为基于的政治立场不同,都给对方起了不同的“别名”来称呼对方。
我给摊位上负责烤烧烤的朝鲜男人也点了一根烟,女孩用朝鲜语和他解释“这是南朝鲜的烟”,他感到很新奇,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拿着这根细烟反复研究。
最后,我们在沉默中抽完了各自的烟。
为了不放弃和朝鲜普通民众交流的机会,想和女孩有更多的话题聊,我决定回房间拿自己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她展示一下我在中国的生活。因为朝鲜没有wifi,到了这里之后我的手机基本只能做拍照使用,能给别人看的也只有里面的照片。
但等我回房间换了身更轻便的衣服,拿了手机下了楼,出了电梯以后发现,赵导和小姜竟然还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如果说第一次的出门借口是散步的话,那么第二次回房间后再下楼,在她们眼里就必然显得十分可疑了。
“溜”出大门不久之后,我就被人“逮了个现行”。“姐姐,姐姐”小姜慌慌忙忙地从酒店大堂小跑出来,叫住了快要消失在黑暗花园中的我。我没有办法,只能停下来等她,
“你是被派来监视我的嘛?”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和她说。
“怎么会呢,姐姐”,小姜尴尬地笑了笑。
从小姜从酒店大门冲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这小女孩是被赵导派来“监视”我的“巡逻警察”,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大学毕业,长相清纯可人,脸上还在长青春痘的她,当警察能“坏”到哪里去?和我聊天应该受思想腐蚀的人是她吧。
散步的时候遇到“烧烤摊女孩”,我只能向她愧疚地眨眨眼睛,她看到我身边突然有了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默默地站在摊子上。之后的几个晚上,我因为种种原因再没有机会和她聊天,给她看我的苹果手机,我在中国的照片,我在国外旅行的照片,也许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和小姜聊天的话题毫无意外地先从个人和家庭开始,小姜介绍说自己的父母是公务员,有一个姐姐,姐姐是医生,她去年刚毕业于平壤旅游大学的中文系,今年23岁,还没有谈过恋爱。
“你长这么好看,追你的人都从这里排队排到大同江了吧!”我和小姜开玩笑。
“才没有呢!”小姜刚大学毕业不久,涉世未深,一脸稚嫩,一害羞脸上就起了红晕,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还是能轻易感受出她声音里的羞涩。
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一板一眼地说,朝鲜女孩找男孩子有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是党员,也就是来自朝鲜唯一的政党朝鲜劳动党;第二是当过兵,朝鲜90%以上的男生全部服过兵役,除非残疾或生病;第三是上过大学,因为这样的男生“有前途”。
小姜还告诉我,在朝鲜,男生在成为男朋友之前不能直呼其名,必须称呼对方为“某某某同志”,所有她现在拥有的都是一群“同志”,还没有男朋友。然而“同志”这个词在中国,现在已经多指另外一个意思了。
因为只有两个人聊天,我也没有那么拘束,开始把问题抛向我更感兴趣的朝鲜“伟大的领袖们”的问题上来,毕竟白天的时候,导游身边人多嘈杂,回答我的问题时也不深入。
我问小姜知不知道今年2月时,金正恩同父异母的哥哥金正男遇害的事情。“金正男是金正日的长子,他说了很多关于现在朝鲜政治体系的坏话,金正恩为了稳固自己的政权,就把他杀了。”
“啊,金正恩元帅有哥哥吗?我不知道。”
“对啊,他是金正日最小的儿子,金正男是长子,二儿子叫金正哲,但是他生性软弱,没有领袖气质,金正日最终传位给了自己的三儿子。”
“我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些……”
可怜的金家太子,死于非命,走了之后朝鲜人民也不认识他。
看到小姜对我说的没有特别强的抵触情绪,我放了心。“你知道吗,金正恩元帅少年时期在瑞士受教育,但是他在西方如此先进的制度和文明长大,回国执掌政权后却如此保守,真的很令人失望。”
在朝鲜,直呼伟大的领袖们是禁忌,金家三世的全称为“金日成主席,金正日将军,金正恩元帅”。为了不冒犯小姜,我也跟着她的称呼叫“元帅”。
“我不知道他留学瑞士的事”,小姜对我说的一概不知。
网上搜索得来的瑞士留学照
“我看过他在瑞士的照片,他那个时候没有那么胖的,他增胖是有政治目的的,为了更加接近他爷爷的形象,包括他的发型也是。”我继续说。
小姜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在网上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这些都是谎言,是谎言”,她没有指责我的意思,只是略有些发嗔。
说完这个话题后,我们都有些沉默,小姜陪我走了快四十分钟,脚上穿的高跟鞋已经开始磨脚,她撅着嘴,可怜兮兮地问我,“姐姐,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因为金正日不喜欢牛仔裤,他觉得那是来自美帝的产物,于是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不允许穿。在朝鲜四天,见过的女性,无论胖瘦,全是长裙高跟鞋,像我脚上这种轻便的板鞋,估计只有运动员才能穿。
我说“好”,心中觉得愧疚拉着她走了那么久,然后和她一起往回走。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在酒店大堂见面,小姜和我热情地打招呼,我知道前一晚我们的谈话,那些关于金正恩的“谎言”她全忘了。生活在朝鲜,她依旧是“崇拜信仰金家三世”,高唱《我们最幸福》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姜同志”。
抵达平壤的第一个晚上,我入住的是位于青春大街体育村的西山酒店,酒店附近是朝鲜为了90年代亚运会筹建的羽毛球馆,举重馆,乒乓球馆等体育场馆,于2012年开始改建,2014年完工。
据导游介绍,新任领导人金正恩元帅对朝鲜的体育发展十分重视,“和平年代,体育竞赛奖牌就是运动员在国际上为国家升起的国旗。”朝鲜不允许有私家车的存在,平壤大街上跑的车全为公用,只有科学家以及在国际大赛上取得优异成绩的运动员,才能够获得国家特别赠送的私家车表示奖励。
酒店在朝鲜属于一级,专为招待外宾而建,30层高,红砖色外形,很是气派。我住29楼,清晨的时候,从房间的阳台往外望,是体育村内葱葱郁郁的一片绿色树林,还有大同江两岸颜色各异,高矮不一的楼房,视野非常开阔,景色尽收眼底。
不过房间内部的设施和构造也就是国内三星的水平,标准间两张床之间的缝隙过窄,浴室的吹风机功率不足,室内的家具过于陈旧,房间的灯光也显得有些瓦数不足,略显阴暗,目测最多不会超过四十瓦。
不过作为游客,我们整晚能够有电力供应,不至于陷入黑暗,其实已经足够幸运。整个朝鲜除了平壤以外的地区,晚上8点之后都是一片漆黑。
想起还在丹东的时候,我住在月亮岛上,从这个鸭绿江上的岛屿的对面望过去,就是朝鲜的口岸城市新义州。
和鸭绿江这侧熙熙攘攘喧嚣的人流相比,一座断桥外往前移几百米的距离,对岸则静寂得像是一座空城,鲜有居民出没。我在江畔倚栏站了快半个小时,总共只看到零星几个人,身材瘦小,手上拿着锄具,准备去耕作。
而夜色降临,华灯初上,正是丹东的夜刚刚开始的时候。虽然只是平常的工作日,岛上烧烤店外面的座位上,人还是坐得满满当当,桌上摆满了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串、生蚝和喝空了的啤酒瓶,男人们挺着大肚子,仰躺着抽烟,满面红光;女人们穿着色彩艳丽的裙子,举着酒杯喝酒,裙摆随着江风飘扬;他们的孩子手里拿着大风车,在桌子周围和底下钻来钻去,相互追逐嬉戏。岛上的巨型音响嘶吼着在放薛之谦的新歌,震耳欲聋。
芭芭拉·德米克在接受《凤凰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她在与朝鲜“脱北者”交谈的时候发现,丹东和延吉这样的边境城市,“在这些朝鲜人看来,就如同巴黎一样繁华。”
而有非常多的朝鲜人则认为中国除了首都北京之外,最大的城市就是丹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