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先生心尖尖上的,是昔日的同窗,一笔“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惊艳一众学子的茱萸。婆婆给他定下的,却是无法与他共话“胡麻好种无人种“的当归。
这家药铺名唤“当归“,与坐堂医生同名。
各种草本植物散发出的独特芬芳,让空气中充满了治愈的力量。
“当归,当归,这名字起得真好,这孩子也是难得的好,样样活事都干得利索,嘴巴也甜。”很多年前,也是在同样的一排木柜子和柜台前,在同样的气味里,那个未来会成为她婆婆的女人来买何首乌和当归回去蒸鸡,想用这个好意头,拴住回来为她过寿的独子。
先生的名字叫杜若,可是这名字不过一个摆设,只跟她换龙凤帖时使过一回。乡里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叫他“先生”,因为他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大学生,而今在省城教书。可他就是把学问做到了天上去,在寡母面前,依旧还是一个普通的孝子。再开化,也得回来娶一个家乡女子,把心实实地拴在老家。
先生拗不过婆婆,说娶妻可以,但一定要是个识字的女人,哪怕仅仅是粗通文墨。放眼云实乡里,待字闺中又读过书的女子只有吴郎中家的姐妹花。
人人都道先生心尖尖上的,是昔日的同窗,一笔“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惊艳一众学子的茱萸。婆婆给他定下的,却是无法与他共话“胡麻好种无人种“的当归。
许是背贴背地操办寿宴和喜事累着了,婆婆心悸怔忡的老毛病又犯了,让当归去娘家药铺称些党参回来炖猪心。
当归自是从善如流,先生却不允,道婆婆这病已有些年头,说不准是甚血管的问题,定要找西医检查检查才好。
无奈老人家执意不肯,先生连连叹气,只说愚昧啊愚昧,看到当归在卧房里放了一堆瓶瓶罐罐的丸药又心烦,顺手掼了一瓶在地上。他自己也诧异,如何能发那么大的火,沉默许久道:“当归,我同你,怕是难做夫妻。“
当归听了,眼神却依然清澈坦荡:“若不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算美满了。“顿了顿又道:“西药见效是快,却怕药性太狠,伤了元气。“也没等他回答,便收拾干净出去了。
碎片扫走了,氤氲的药香犹在,如同她身上的气味,似乎有着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
后来先生又回了省城。他们虽然还疏疏地通着信,可是那些信只是一根软软的吊在他们中间的线,却不够叫她有胆气随意去捅破相识这张纸,看看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先生再度放假归家那天,原本是个集日,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影。
飞机这几日里接连来了两趟。第一趟是日头落山的时候,只是低低地擦着地巡了几圈,卷起满天的飞尘就走了。谁知还没到大天亮又回来了,投了一串好几个炸弹,浓烈的血腥味叫过路人远远地就捂了鼻子。
卖菜的卖粮的这当口能关了门户,药铺却不能。柜面上的创药很快见了底,当归赶着去仓库取,发现门后蜷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脚去踹却踹出了一声哼哼。竟是个女人。
女人冻得发不出来声,硬扯出一句怪腔怪调的“汤,米汤。“她松开了怀,棉袄没扣严,里头藏着一个赤身裸体、已经冻得有些青紫的婴孩。
米汤端了上来,没来得及喂上一口,却被来找当归的先生泼到了地上。
“你疯了吗?她是个东洋女人。”这倒不假。即便那女人的棉袄扯得破破烂烂,也能看出明显的东洋之风。
“这又何妨?从小我爹就告诉我,是人都得救。”她第一次跟先生大声。
“你知道,她的丈夫可能就是投下那颗炸弹的人吗?”其实他还想责问,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道,知道我和你姐姐等同仁除了教书在做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我只知道,看她的手,也是个种田人。“她看着女人身下被污血浸染的稻草,“若是不管,将来她有命回了家,也再种不了田。“
“不知所谓!妇人之仁!”他怒斥道,甩袖而去。
她又舀了一碗米汤,却总也喂不进去;只好含了一口在嘴里,再往孩子的嘴里送。汤汤水水流了一脖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孩子有了一丝力气,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先生再来药铺,是煮夜饭的时辰,家家户户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面的世道再乱,也挡不住人过日子的念想。
她明明不想哭,可是情绪只要裂开一个小口,便再也管不住,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她哭起了和今日毫不相关的事。哭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哭因了父亲无法同时供姐妹俩念书、被迫回家打下手,哭从小到大只有婆婆一人欣赏她多过姐姐,哭自己原本可能更接近先生的人生。
所有的不如意排山倒海涌了上来,只觉得眼泪和嗓子都不够用。
“等药熬好了,我便回去。”见他进来,当归把脸别开看着墙,“夜里露水可真重啊。”
“你在怨我?”先生问。
她强颜欢笑:“怎么会,你平安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隔着柜台歇了片刻,终于坐不住了,把手里几本书一一递给她,道:“我带回来几本书,你有空便读一读;西医之学说,在疾病诊断上,还值得一看。”
当归只觉得心里有一团东西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清了几回嗓子,才终于咽了回去。
“我与你姐姐,只是思想上的知己,从无逾矩之处。”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似乎迷路许久的歉疚终于在喉咙里找到了出口,“有时书读多了,人反而迂腐。”
她似是不认识他了一般,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他嘴角微微勾起,脸却红了。
她看到他的笑容时,以为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直到不久后,茱萸的死讯传来。
东洋女人养好身子离开的那天,当归给她拣了两副妇人用的药。在药柜的茱萸里,她闻到了一丝奇怪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很多年后她才会明白,这种味道的名字叫死亡。
省城门前升起了一面膏药旗,经过城门的时候,行人都必须停下来鞠躬行礼。
子弹带着凌厉的呼啸声,向不愿鞠躬的一群学生们疾驰而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枪是谁开的,但是那颗子弹真实地击中了人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
最后那一刻,茱萸把一个学生推了出去。
众人送了姐姐最后一程便散了,只有先生和当归留在墓前。微风把纸灰越卷越浓,对着他俩晃了晃,突然拦腰折断,化成一股青烟飘然远去。
许久,她才小声问:“所以,是我的错吗?”
是不是我的存在,坏了你们之间本来可能产生的感情?
是不是……我少救一个不该救的人,姐姐就不会死?
他没看她:“与人无尤,是这个世道!”
那一刻,她明白,她大概永远也不能真正摸透先生的心事。先生心里的那个世界很大,大到她走一辈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先生眼界的一个边。
先生离开前,只留下了一封信:
“吾妻当归,
也许就此一别,后会无期。这短短一生,自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唯独想到你时,有几分问心有愧。
年少轻狂,读了几本书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以为自己同西方的一切事物一般代表着进步与文明,这种自傲,导致我错过了很多人事,也错过了你。
其实我清楚地晓得你的心思,你掩藏在忙碌中的细腻感情。为数不多的那几夜里,我起身看你安睡的容颜,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生逢乱世,民族存亡悬于一线,公理不在。学生们争先奔赴战场,我无法等他们流血牺牲、战争胜利后再回来坐享其成。“
信纸后面的大段空白,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抱歉。
很久以后,她继承了父亲的药铺。有人找到她,告诉她“杜公大义“,说先生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为战争收集情报、输送药物,志士报国之心实为楷模。
她依然不懂那么些文人的弯弯绕,也不愿意懂。她只知道先生没有等到胜利的那一日,她永远也无法再去探究那封信后的巨大空白里所隐藏的玄机。
此刻她的心情像一口泉眼,从底下汩汩涌上来的,是挡也挡不住的说话欲望——她只想和他面对面地坐着,说一些也许根本无关紧要的话。
她启开了一坛尘封的药酒,思绪也随着浓烈的气味回到了浸下酒的那日。
那是兵荒马乱的岁月里难得的一个晴天。晴朗到足以让人忘记,飞机把城都炸成了瓦砾,灾难将人心都撕成了碎片。
父亲笑吟吟地埋下了那坛酒,道要等到世道太平了再喝,那一日茱萸该回家了,也不知自己那时会否有外孙抱。
先生红了脸,非要说正在记账的她笔顺不对,从背后把着她的手写了一张大字“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不见归”。
她的脸迎着阳光,眸子里全是柔和与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