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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来得太快。一个又一个公务员开始疯狂的“半下海”。他们按规定,不领工资、不领津贴、不享受劳保,每月还按时上缴三四百元的费用,换取一个特殊的自由身。
前言
1993年我七岁,父亲暂别了稳定的公务员工作,飘到海上,一去就是九年。
我曾无限向往大海上的生活,每次父亲回家,我都缠着他要听故事。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天。
1999年12月31日的清晨,薄雾渐散。一艘名为“东方三号”的货船正告别宁波港,驶入茫茫东海。
这是一艘一万七千吨的大型私人运煤船,受雇主委托,前往天津港装煤。出发前,船老板还特意跟船长通了个电话,请他务必准时,“这批煤,雇主急着要。”
宁波到天津有373海里,一切顺利的话,68小时内便可到达。船长没有异议,照例安排工作。他知道当天海面有大风,但具体风力多少风速如何,只有靠近,数据才会精准。在海上飘荡了一生,大家都已习惯了“边走边唱”。更何况,明日便是一个新世纪,每一个人都期待顺利到达、早日收工,一周后回家与妻儿相聚。
从东海到黄海,从清晨到日暮,东方三号保持着一路向北的姿态。
下午4点,报务员敲开船长办公间的门,“有了确切消息,今晚会有8-9级西北风,应该是寒潮引来的,要不先去荣成湾避风?”
当晚在任何一个地方避风,都可能会与原来的航次计划有出入。船长从舱口望向大海,略微思索回道:“乘天亮着再往前开吧,如果实在不行,就去下一个港口避风。”
大风,很快就来了。
夜晚七点多,海洋陷入黑暗,掀起的海水哗哗砸上甲板,摇晃不止,每个人都真切且明显地感受到了大海带来的颤动。
再顶风向前,风险极大。可东方三号已驶过荣成湾,没有别的选择。船长最终下令:“今晚在威海避风。”
他们面前的这片海域,是当年中日甲午战争大规模海战之地。1887年,清政府修建旅顺、威海卫两大军港,成立北洋水师,并在刘公岛设立海军提督署。当甲午战争进入关键阶段时,清政府下令北洋水师避战求和退守威海卫,也就是如今的威海港。
一百多年过去了,战争的硝烟已随海风散去,威海港成了来往船舶经停的繁忙锚地。船长熟知这段历史,却不熟悉如今威海的海域情况。确切地说,东方三号来往各地运货,却从未在威海港里避过风。
前方,一切都是未知数。
● ● ●
那晚,寒潮袭来,海水与天空黑如漆墨,连成一片。
当东方三号刚靠近威海港,每个醒着的人都强烈地感受到——船不动了。就像是鼓着气的人还在往前进,腿却突然被冻住。大家立刻意识到,螺旋桨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快,打开探照灯!”众人的视线沿着束光定定朝前看去,只见海面上隐隐约约拉着网、扯着线——他们陷入了海带养殖场。
12月底,海带尚是小苗,嵌在尼龙绳中,沉于海下。船上的雷达无法识别海下的尼龙绳,可一旦驶过,螺旋桨立即就被缠住了。
倒船已来不及了,“怎么办?”三副、报务员、轮机长、水手长齐齐看向船长,等着船长的指令。
船长微微犹豫了一下,做出了指示——砍绳。
船员立刻四处去找斧头,甚至连厨房里的菜刀也上了阵。水手们用泵往船头注水,同时尾部往外排水,很快,船便以一种前低后高,尾部半翘的姿态倾斜在海面上,螺旋桨渐渐浮了出来。
冬夜气温已降到零下,海面上波涛汹涌,船上的人打着灯,两名水手身着救生衣绑着粗麻绳,如树叶飘零,挂在螺旋桨的叶片上。水手长扯着嗓子指挥,水手们开始挥手劈砍那些如胶一般附着在螺旋桨上的尼龙绳。
这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体力活,他们只能轮流着做才能抵抗冰冷的侵蚀,缓解手臂的胀痛。
当驾驶舱里的时针从八点走到十二点,当时间进入全新的2000年时,水手们劈断了最后一根缠绕的尼龙绳。
“走!”
船重新发动,海域上除了滚动的波浪声,只剩下船的轰鸣。远处的渔村万籁俱寂,所有的渔民都在沉睡。前方是黑暗,后方也是黑暗,离开现场到达天津的念头像是一个光亮,而海上的风声,成了衬托这点光亮的背景乐。
然而,他们依然没有离开威海。
半小时后,东方三号再次被迫停滞。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次螺旋桨又被卷入了尼龙绳,而且比上次更紧。
“船应该是往东北方向开才对,我们走了西北方向,那里依旧是大片的海带养殖场。”
“船不应该一下子开那么快,那螺旋桨就不会被缠成死结。”
“船本来就不该在不熟悉的威海避风,而应该在天还亮时停靠在荣成湾……”
一轮“抢险”过后,水手们都已疲乏不堪了,有些人直接瘫倒在船板上,手不住地发抖。凌晨12点到4点是二副轮班的时间,可退下来的三副和大副都不敢休息,所有人都站在驾驶台里。
东方三号确定无法按预计时间到达天津了。
四五个小时后,太阳将从海平面升起,到那时,渔民们就会发现有一艘货船破坏了他们辛苦养殖的海带。损失面有多大,经济损失多少,黑暗中估算不出来,等天亮便会清清楚楚。
是重新开劈绳索找机会开溜,还是等待天亮,每个人都在沉默中等待船长的选择。船长瘦小的身影如雕塑,他的手扣在驾驶台上,静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大家都去休息吧,辛苦了。”
人群散了,回到各自的卧室,大家发现之前走路都带摇晃的船板,这时已经稳如平地了。
当千禧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海面上,规模庞大的海带养殖场就显现了出来。
从西到东,海带网线沿着威海海域绵延至天际,海面上星星点点木桩露出来,一片片暗绿色的海带苗芽附着在麻绳上,随着海浪上下漂浮。
清晨,船员陆续起床,纷纷到甲板上看那些被破坏的海带场。早晨8点,岸边的渔民们发现自己的海带养殖场里停着一条货轮,很快,几条小渔船火速冲到东方三号边上,将它团团包围。
渔民拿出胶片相机噼里啪啦拍了一通,渔船上依稀有人在喊,但声音却被海风吹散,听不清。船长跟老板通了电话,他看了围着东方三号的小渔船,疲惫地一笑,开始照常安排当日的工作。下午四五点,一句传言在船上散播开——“渔民们已经提出了索赔金额,300万。”
被损坏的海带究竟值不值300万,无人仔细琢磨,大家开始飞速计算,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还完300万要用多少年。
船上的人又不约而同地担忧起了船长。船上等级制度分明,船长领着最高的年薪,也担着最大的责任。出了这样的事,最终被追责的只有老板和船长了。
● ● ●
80年代初,中国大地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的经济改革。
70年代还是“走资派人人喊打”的商品经济,转眼间便被“大学教授工资不如卖茶叶蛋老奶奶”的传言所取代。在大部分人思维模式还没有办法彻底转变的时候,勇敢者下海了,东方三号的老板就一个例子。
1984年,他三十出头,鼓着勇气四处筹钱,最终与多人合股购买了一条小型散装货船,开始了海运的生涯。十几年后,他的船从几百吨的小船变成了上万吨的大船,从与他人合股变成了一人独资。
私人船老板富了起来,可是市面上相应的人才没有跟上。他开始高薪挖人。二副率先被吸引过来,当时他在公家单位里做的也是这行,月薪不过300,与私人船上的收入相差13倍。
一开始,他借口身体不佳需要休假,转头就跑上私人船上试试手。一个月后船上发工资,那晚,他激动地整宿未睡,钱躺在手心里,被捂得发烫。
钱来得太快。一个又一个公务员开始了疯狂地“半下海”。他们按规定,不领工资、不领津贴、不享受劳保,每月还按时上缴三四百元不等的费用,换取一个特殊的自由身。
船长也不例外,他原是海运局的船长,没忍住高薪的诱惑,在快退休年龄跳上了私人货船。那是1997年,他的月薪是一万四。
2000年1月1日夜晚,海面上已无喧嚣。大海的风来得快,去的也快,昨夜的大浪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二副、三副、水手长、报务员和船长聚在船长的房间里,他们面前放着一条大中华,那是出发前老板派送给他们的。
船长被四人的目光包围着,他生得瘦小,人一缩,更显老了。按照年龄计算,他明年便可正式退休。退休后怎么办,他没细说,但大家都默认他依旧会留在东方三号上。
这条船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了。有时船靠码头,大家兴冲冲打车往家里赶时,他却总是慢吞吞地将船上所有事物再检查一遍,才恋恋不舍离开。往往第二天天刚亮,他又第一个返回。“爱船如命”,大家都这么笑他。
大家纷纷劝慰他,水手长甚至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都这把年纪了,明年就可以退休了,我们都当不知道!”报务员也出主意:“事情都这样了,也不是你有意的,大不了就免费帮老板再干个几年!”
船长的目光隐在烟雾之后浮浮沉沉,不说话,只是一根一根接连不断地抽着烟。听到大家的安慰,他也只是坦然地笑了,十一点半,一直沉默的船长微笑着看了一圈同事们,反劝道:“大家都去睡吧,这两天辛苦你们了。”
● ● ●
2000年1月2日,清晨5点半。岸边大楼里的港监用高频对讲机传来消息,今日港监的人将要上船。当时值班的人是大副,他一接到消息后立刻去通报船长。
敲船长的门,没人应答。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旋开门。船长房间是一个套间,进门先看到的是会议室,桌上烟蒂如山,烟味弥留不散。左侧是卧室,门半掩着,里面没有人。右侧是干湿分离的洗澡间和厕所,门张大了口,大副下意识往那里看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眼前的场景——船长用晒衣服的撇缆绳和放衣服的铅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快,人声,脚步声,还有噼里啪啦铁物敲击之声把所有船员都惊醒了。当人们陆陆续续冲到船长室里,船长已被平整地放在床上。他面容平和,脖子上有红色的勒痕,并没有吐露舌头,就像是睡着了。
船上的男人们,没有哭,他们颤抖着、沉默着。很快,港监的人来了,公安局的人也来了,船长房间里挤满了各种人。
船员们在他的房间里整理出三万八千元整的现金、一盒脑白金和一封落笔于凌晨2点的遗书,是写给他妻子的。所有遗物与遗书一起被封存好,准备上岸转交他的家属。
一天后,缠绕螺旋桨的尼龙绳被气焊割断,东方三号靠上了码头。只是,船长不在了。
● ● ●
后记:
这起事件发生后不久,时代又渐渐起了新的变化。
被高薪吸引去考海运证书的人越来越多,大量毕业生涌入市场,私人货船的工资开始呈断崖式下降。同时,国家单位开始改革,到了2003年左右,两者的工资已没有太明显的差别了。
副船长们和报务员回到原单位,因为长时间的离开,他们失去了晋升机会。轮机长在单位转制中丢了工作,干脆进了私人船。在那起事件中受灾的海带养殖户因为不满赔偿的金额,与船老板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一开始,从那艘船上离开的人,还惦记着官司的进程,后来偶尔想起去网上搜,却什么也搜不到了。他们只听说,威海的海带产业日益兴盛,成了远近闻名的海带之乡。而船老板一路闯荡,终于富甲一方。
除了船长,大家都以各种姿态活了下去。
1999年12月31日的跨世纪,就像是一颗小石子丢到了汪洋大海里,了无痕迹。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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